故乡的老巷

在城市里住下来的这几年，我时不时想回故乡纵横交错的小巷里逛逛。对有些年代的老巷，我兴趣尤浓。

其实，在我故乡，就算年代最久远的老巷，也不过三几百年，加上缺乏把这些故址当文物保护的意识，敲敲打打，修修补补，纯粹的老巷已为数不多。然而，这并不影响今天这些老巷对我的吸引力。

常常，在午休起来之后，我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进一条条老巷或高大或低矮的门楼，叩开一扇扇无形的历史之门。老巷通常只有两三米宽，两边的人家大多住得很窄，一层瓦房或两层小楼，偶尔有一间“下山虎”。正门对开，土木混合结构，屋顶通常是适合南方多雨水气候特征的人字披瓦顶。厚实的木门，大圆木柱，小木窗，常常是漆痕斑驳，外漆和底色相间；或像干涸的湖底一样，龟裂开来。墙壁上，很久很久以前粉刷上去的灰泥早已从白色变成黑色、墨绿色了；有的地方墙皮已经剥落，裸露着凹凸不平的贝灰、河沙、生土掺合而成的“三合土”夯筑的墙身。路面，常常是石头的，或大一点，或小一点；石头缝里，常常有绿绿的苔藓或青青的小草悄悄地探出头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有没有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些巷子，有的是同姓聚居，这种情况，通常是躲避战乱、天灾或是谋求新的生存条件而集体迁移过来的；这种同姓聚居的老巷，往往保留着他们家族与人不同的风俗习惯，如称呼，如服饰，如祭祀的节日等。有的巷子是同行相凑，如，有的小巷，以往整条巷子都是卖鱼的。也有卖米、卖布、卖茶叶的。不要说与城市的建筑、规划和人群相比，只要走出老巷的门楼，外面的世界就迥然相异了。三四层的楼房，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各色各样的墙砖马赛克，明亮的大铝合金窗，洁净的不锈钢防盗网……，住的人家是五湖四海，几家本地人中间，可能住着一户湖北新迁的外来人口；姓氏混杂，衣着服饰、匆匆步履，各不相同；语言表达，或生硬，或急促，往往撩拨起人的焦躁。

走在老巷里，有时，不经意抬头看了一户人家的门楣，这时，眼睛一亮，你会发现屋檐下精致的雕刻，褪尽外漆后的本色，昭示着历经沧海桑田的悠远过往。有时，在大门两侧的墙上，映入眼帘的，是两块镶着的青石碑，细细一看，龙飞凤舞的正文左下方，落款居然是清朝XX年间。小巷，常常是宁静的，偶尔有一户人家的门口，矮矮的靠背竹椅上，坐着一位头发稀疏，身躯瘦小的老人，一把油黄色的蒲扇轻轻地摇着，一双漫着雾气的昏花老眼，慈祥地看着偶然走过去的行人。“叽呀”一声，一户人家的门开了，眼光一瞥，屋子里神秘的内部进入你的视线里，昏暗、幽深，一两张破旧的老式人造革沙发或老式红木靠背椅，一件一件近乎古董，默默地述说往事。

最好是在雨天的午后，雨无须太大，轻轻飘洒的雨丝中，老巷更显静谧，但你又会觉得，在这静谧当中，没有旷野里的那种荒凉；你会觉得一片静谧中，偶然有一两声叹息不知从哪个角落悠悠地传来，告诉你，这里处处都有生命，或过去的生命。一会，雨停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屋檐上，晶莹透亮的水珠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掉在墙根小小的水洼里，“丁冬”，溅起更加细碎的水珠。说不定，随着这水珠滴落的声响，一个挂着长长的花白胡须，拄着一根拐杖的老人，在墙角的石缝里，睁开紧闭的双眼，睡意朦胧地走了出来，说着一口与今天微有不同的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悲怆，缓缓地说：“哎，我们那个年代……”他一遍又一遍地向你讲述清朝年间的悲欢离合，或者是家族迁徙的血泪辛酸，或者，是一段抗争自然谋求生存的艰难而又豪壮的回忆……隐隐地，你会听到墙壁里传来“吭唷吭唷”的夯土号子，听到老巷里响着远行归来历经坎坷疲惫却又坚定的脚步声……你不敢与老人大声说话，怕惊起一个又一个几百岁的历史精灵。老巷，说不准每一户人家，每一块石头下面，都藏着一段令人惊讶或涕零的往事或历史……

徜徉在老巷里，我的心情常常是恬淡、闲适的。然而，也有例外。有一次，走在老巷里，我蓦然想起苏州的园林。有着上千年历史的苏州园林，比起我故乡的老巷来，要悠远得多。在游人稀少的时节，也是宁静、安详的。但是，我觉得，苏州园林远没有故乡老巷对我的吸引力大。苏州园林太繁富了，或者，应该说，太吵了。那么多的样式，那么多的朝代，那么多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异族。一代叠着一代。代与代更替之间，往往闪着刀枪剑戟的寒光，飘着血肉杂陈的腥味。今天，你要是附在墙根或是揭起一片瓦当，说不定还会听到吴方言或是远来的越方言，急躁喧嚣地喊着：王宫龙位；荣华富贵……历史，必定要由刀枪剑戟来书写吗？生命，必定要以荣华富贵为圆心吗？正是：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用强健的身躯、不屈的意志和高贵的头颅与自然搏斗，从而赢得一方新的生存沃土，赢得生命的延续，除了这个，难道还有什么更具有穿透绵远时空的力量？

帝王将相们争权夺势的拼杀隐去了，低俗小人们争名夺利的喧哗消失了；今天，起重机的闷叫不会传之久远，立交桥上的汽笛也不会在时空中旋绕，只有大地上，一处处夯墙的“吭唷吭唷”歌谣，一声声踏平坎坷的“啪哒啪哒”脚步，淡然，清晰，在历史的天空中萦回，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