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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anitas按：本文摘自雷蒙·阿隆《托克维尔与民主精神》，仅供参考。
托克维尔其实提供了当时各种版本多得满天飞的“浪漫主义启示录”的又一个版本，笔者并不认为首先指出这一点会贬低他的论证的基本价值。
衰落、颓废及衰弱，沉沦于简单划一，平等主义的暴政，对于暴虐的'未来或者彻底令人厌烦的未来的恐惧，凡此种种萦绕着浪漫主义思想的怪影，随着信仰的沦丧即基督教被理性主义所毁灭而产生的对文化和社会癫狂思潮的畏惧，更得到滋养生长。托克维尔的亲戚、伟大的浪漫主义大师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宣称，像信仰的衰落一样，自由的危险也将会增加；他指出，人的个性和创造性将在一种不可信的未来中凋零。托克维尔也怀有同样的忧虑，每每强调在民主的未来中，保障自由、创造性和正义的唯一方式乃是发现一个新的基础，以在世俗化的世界里弘扬宗教，或者最终确立以往由基督教公开培养的道德秩序感。确实，如果我们要去勾画现代主义的知性和社会倾向的基本的浪漫主义诉求，我们就会发现托克维尔赞同其中的绝大部分观点，尽管他公开表示蔑视作为文化运动的浪漫主义(他确信相浪漫主义也将导致秩序的混乱和颓废),甚至拒绝阅读浪漫主义的文学作品。我们进而可以把他看做这种世纪病(mal dusiecle)的一个绝妙典型。随着他对19世纪30年代末期法国政治和文化的反应越来越沮丧，特别是在他试图援手引导法国回归富有道德原则的自由和光荣的个人梦想——多少有点浮夸——开始陷入“进退维谷”的沼泽之后，他的浪漫气质所造成的起伏不定的忧郁和略带悲歌式的伤感心境日趋加深。
简要地检验一下托克维尔对待由来已久的关于民主稳定性的争论的态度，也可以突出地看到他关于民主前景的悲观主义观点的本质方面。从历史的观点上讲，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民主过于脆弱、过于艰难，很难长期生存，而在最终可能滑向专制主义之前，它始终呈现出固有的不稳定性，并向着无秩序和无政府状态蜕变。尽管托克维尔论证说，没有孟德斯鸠认为民主的健康发展不可或缺的'美德',民主也能够生存，但他依然担心平等精神将成为引导民主走向致命极端的罪魁祸首。从传统上讲，等待民主的灾难被认为是将接踵出现独裁的无政府状态，托克维尔却令人惊讶地一反常态，提出毁灭民主的不是火，而是冰，也就是说不是陷入无政府状态的歧途，而毋宁说是最终使人的精神凝固的过度有序的极端。在他看来，这是“无政府恐惧症”(诸多其他症状中的一种),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并非无政府状态本身似乎强迫中产阶级去寻求表明民主毁灭的秩序和“安宁”。民主的“良知”与其说是勇于进行激进试验或者革命的，毋宁说是谨小慎微，懦弱和胆怯的。
笔者最后要指出，还有一些被认为是同托克维尔的“启示录”相关的事情，那就是托克维尔按照自己的想象，采取了以挑战他那个时代文化的主流倾向为己任的道德批评家的补偿策略。在他的心里何止只有一两个道德上的'夙敌'。博蒙在试图说明托克维尔的政治生涯缺乏成效的原因时认为，托克维尔承担了无需天分的道德批评家的角色，而他的天才不能在“反对派”中充分展露出来。
《论美国的民主》中有许多引人注目的章节，托克维尔在其中直接评论了“立法者”和道德学家的责任，从中确实显示出他自己独特的倾向；这些评论都毫无例外地包含了对时代的“反抗”。在托克维尔的观点中，“立法者”首先应该成为一个精神领袖——他的人民的道德指导者，其责任在于谋划和预先制订正确治疗一定历史时刻出现的特殊的病理现象和极端行为的对策。而在这样的时刻，道德家关心的问题是自由，或者毋宁说是恢复对自由的热爱与对平等的激情之间困难却富有创造性的平衡，而这正是托克维尔当时所见到的正在丢失的东西。的确，还有其他需要关注的道德问题；诸如现代文化的怀疑主义和唯物主义，个人的远见与雄心总体上降低和趋于平庸，精神和信仰在一种固定不变的道德秩序中衰落等等，但与所有这一切问题比较而言，中心问题则是那个时代最危险的对自由关注的缺失。他在临近《论美国的民主》的结尾时写道：“我认为我在任何时候都是爱自由的，而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我甚至想崇拜它。”道德学家和“立法者”们的重要任务，对新的社会科学的首要关注，应该是在其他价值——其中有些是敌视自由的——已经变成至高无上的东西的这个世界里保持自由的活力，学会如何“从上帝安排我们生活其中的民主社会的内部发掘出自由”。托克维尔对自由的激情是真诚的，但他并不是一个教条主义的自由主义者；他认为自由是一个平衡问题，而不是达到最大限度的放纵。如果发现正确的平衡是社会领导阶层的复杂的事业和现代政治科学的首要任务，那么这也支配着道德争论的种种策略和雄辩。
笔者认为，托克维尔关于民主具有明显的两面性的观点及其推演这一观点的方式，以总结性提示的形式给我们说明了他的所谓民主的“世界末日”(Gotterdammerung)的全部含义，以及他为何坚信就长期而言，平等主义释放出的丰富潜能将被对于它的更加难以理解的激情销蚀殆尽。在《论美国的民主》的杰出的开篇章节中，托克维尔表面上给读者展示了北美全部地形地貌的实际状况，却没有描述其中混杂着生与死、人类的挫折与千年至福论的希望画面的严重扭曲的景象——确实，那是一种道德的景象；而在同样精彩的终结篇中，可以看到托克维尔自己陷入疑问之中，坦率地承认他对民主理解的失败及对民主缺乏好感，从而抛弃了对上帝的睿智和公正的信仰。从第一章到最后一章，贯穿于《论美国的民主》全书的对民主的深刻的疑问触及托克维尔的分析的每个方面，而且确实提供了领会整个著作的基本的架构。他不断平衡优劣和得失，以致不断增添的分类计划包含了复杂得难以完成的对于道德问题的演绎。
然而，他最终还是设法去解决这一矛盾。他能够看到，论述平等社会的诸多版本无论多么不同和往往矛盾百出，民主表面上展现的种种可能前景多么互不兼容，但在未来，它们将走向趋同。虽然他始终指出民主的两个相反的趋势，但这两个趋势永远是通过扎根于同样的社会环境('社会形态')中的人联结在一起的，或者甚至通过两者在其中彼此共生的一种隐蔽的符号关系有着更深的联系。因此，在民主的解放与压迫、创造与破坏的趋势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联系，而恰恰是这种联系有待更加全面地理解。
他看到随着旧的社会义务、传统和秩序体制渐趋消失，民主促使个人拥有非常大的独立性；但在同时，民主也隐藏着各种强大的趋势，来建立一个更广泛的、新的强制制度，从而大大加强“社会权力'。他同意“在身份平等所产生的一切政治效果中，首先引起人们注目的，就是对独立的这种热爱”以及生活在平等主义社会里的人民“走向自由制度的自然趋势”。但是他相信，就长期而言，相反的趋势即为了秩序和平等而牺牲自由，以及个人服从更强大的社会权力的趋势，将越发加强。他写道：'实际上，平等可能产生两种倾向，一种倾向是使人们径自独立，并且可能使人们立即陷人无政府状态；另一种倾向是使人们沿着一条漫长的、隐而不现的、但确实存在的道路走上被奴役的状态。”那么这条“漫长的”、“隐而不现的”和“确实存在的”道路究竟是什么?有一种不寻常的执著的观点贯穿于托克维尔对民主的整个论证，那就是他认为有某种“隐秘的”东西掌控着民主的发展，因此要理解民主的发展，就必须追踪那个进入民主精神的最深奥之处的隐秘力量。关于他对于促使人走向自私、社会冷漠、不关心政治的这种民主的可悲倾向及中央集权国家的看法，托克维尔这样写道：“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一种隐秘的力量在不断促使这些'感觉’和'倾向’于人心中滋长，要不立即加以阻止，就会占据人心。”如果这样的感觉得到验证，那么那个“隐秘力量”就会被人了解。所谓“隐秘力量”,他肯定不是指某种超自然的东西；也并非单纯是泛指未知事物的通俗隐喻。笔者相信托克维尔指的是还没有了解的民主心理动力学，以及还没有推演出的民主文化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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