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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笔记里的王季迁(王季迁书画过眼录)书评

王季迁(1907-2003)是二十世纪鼎鼎大名的收藏家,“收藏之富,华人魁首”。同时也是杰出的鉴赏家,毕生经眼的中国书画作品无数,如果说徐邦达(1911-2012)有“徐半尺”的美誉,作为同门师兄,王季迁也不遑多让——学生杨凯琳回忆说:“1962年,我有机会看王季迁鉴定几张画,他看了画底下面六寸,立刻就知道是哪位画家的作品”。较之同辈,他自不惑之年开始客居美国,对于中国书画艺术在海外的传播,功莫大焉。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一间展室以“王季迁及其家族”为名,专门展出他的60余件精品旧藏。他担任苏富比拍卖行的特别顾问,掌眼顶级中国书画艺术品市场,维护中华正统美学。他影响了方闻、高居翰、班宗华、徐小虎、杨凯琳、何慕文等一大批海外中国艺术史专家,使得“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的“笔墨趣味”开始为西方世界所了解。

在大陆,虽然王季迁与谢稚柳等旧友的交往自改革开放就已恢复,著名的《溪岸图》国际论争一度也把他推到风口浪尖,甚至上海博物馆于2012-2013年举办的“翰墨荟萃:美国收藏中国五代宋元书画珍品展”,使他的收藏实力一目了然,但王季迁述而不作,他只是“小圈子的大佬”,声名不彰。大陆能够看到的有杨凯琳整理的《王季迁读画笔记》(中华书局2010)和徐小虎整理的《画语录:听王季迁谈中国书画的笔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1版、2022年第2版),两本书跨越的年代从1959年至2003年,可惜,王季迁五十岁前的文字几乎无存,他的文笔辞彩更是无从领略。

2014年中国嘉德秋拍中出现过一册王季迁《题画杂录》手稿,居然流拍。但是影印本一百册在小圈子里流传,且有释文断句,沪上万君超先生2017年在《近世艺林掌故》一书中对影印本的文字进行了重新释读。2020年北京永乐拍卖行再度出现此手稿,终于被明眼人买下。幸运的是,这一册珍贵的王季迁亲笔杂录,与王季迁孙子王义强先生在整理家族文件时偶然获得的《题画杂录二》和《备忘二:中国名画漫评、名笔集胜漫评》,被上海书画出版社结为一集,是为2021年出版的《王季迁书画过眼录》。虽然并非全璧——《备忘二》开头突兀,显然还应有《备忘一》——已是弥足珍贵。

(一)杂录

《题画杂录》和《题画杂录二》均以毛笔书写在宣纸册子上,册子勒口处有印刷好的“柳波舫诗集”字样。行书,书写速度似较快,蘸墨时的墨色浓淡变化清晰可辨。标有月日,但不是每日都记,绝无半点个人俗务,全部以书画鉴藏为中心。册子里不仅有日常寓目和购藏的记录,还有交游、考辨、价格等信息,更有对于书画艺术的理解,游目骋怀,直抒胸臆。不仅是第一时间的“过眼录”,也是原汁原味的“画论”。

第一册手稿原封面上有“题画杂录,十一月十日注”字样,后添了新封面,题签纸上写“题画杂录 癸未春日 王季迁”,第二本的封面题签纸上写“题画杂录②”。“癸未”年按照日历是从1943年2月5日(正月初一)到1944年1月25日(腊月三十),“癸未春日”该从2月后起算,而手稿开篇为“九月五日”,应是1942年9月5日。根据上海市档案馆资料,1943年8月20日“中国画苑”开幕,与《题画杂录》中段的一条记载相符:“八月十一日”至“九月五日”之间,他写到“近与陈小蝶、徐邦达辈等筹备中国画院,专为陈列新旧美术品展览之用,题名'中国画苑’”。佐证如此,可知不谬,所以说《题画杂录》始于1942年9月5日,终于1943年11月27日。《题画杂录二》始于“一月一日”,因中间“六月四日”记有陪伴杨石朗至梅景书屋行弟子礼一事,此事关涉贺天健与吴湖帆争夺爱徒的一段风波,坊间议论纷纷,可知确是1944年。推算下来,《题画杂录二》始于1944年1月1日,终于1945年5-6月间。

(二)删文

王季迁1907年出身于苏州官宦人家,15岁随表舅、清代著名收藏家顾文彬之孙、“过云楼主”顾麟士习画,从小有机会领略元明清名画。根据他的回忆文章,他偶然在苏州一间画肆里见到吴湖帆(1894-1968)大作,“不禁心向往之”,就向好朋友潘博山打听。潘博山(1904-1943)也是吴门望族之后,与胞弟继承祖上藏书、并四处搜购善本,以“宝山楼”闻名,潘博山的姑丈正是吴湖帆。经过潘博山的引见,王季迁去上海嵩山路拜见了吴湖帆,并顺利成为吴湖帆“开山门”的大弟子。

吴湖帆有沪上书画鉴定“一只眼”的美誉,他的梅景书屋是南方画坛的交游中心。投在吴湖帆门下后,王季迁不仅得到书画鉴定的真传,更是获得极为难得的机会。上世纪30年代初期故宫博物院所藏书画南迁,为了与英国合作在伦敦举办国际中国艺展,民国政府组织了一批专家挑选展品,其中,负责书画评审的,有吴湖帆、叶恭绰(1881-198)、张珩(1915-1963)等名士。缘于吴湖帆的推荐,王季迁得以忝列其中,这是他第一次系统见到故宫藏画,眼界大开。这批画专家们看了三年,然而在七千余件藏品中,竟有五千多件书画存有争议,为了科学解决这个问题,王季迁与经常出入梅景书屋的孔达女士(德国驻沪领事的夫人),用三年时间摄制了故宫博物院、还有大收藏家中的藏品,编撰完成《明清画家印鉴》。此书经过吴湖帆寓目,在1940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从此成为中国古代书画研究与鉴定的重要参考资料。简言之,在1942年写作《题画杂录》之前,王季迁在画坛的地位相当稳定。

两册《题画杂录》原为秘不示人的私人笔记,后来可能考虑付梓,所以手稿上钩划累累,墨笔涂去的行数甚多。细查可知,有些是近似内容做了调整,比如从第一册划掉、在第二册保留更为详细的论述;有些涉及鉴藏判断,划去失误的部分;还有一些臧否人物、透露内情的也悉数涂去,应是为了自掩锋芒、不惹口舌。上海书画出版社本次编辑手稿时,勇敢地遵从原稿,保留删减涂改部分,以下划线标注,一是可以见出他当年的真实想法,二是可以见出他外圆内方的性情,有料也有趣。

举例而言,王季迁与张珩同处一个交往圈,张珩(字葱玉)祖上做过中国首富,他自己在1930年继承了二百万银元的家产,纨绔作风,嗜赌成性,据说一夜输掉了上海的“大世界”。虽然如此,张葱玉富藏书画,拥有众多国宝级画作,是当时大收藏家之一。在《题画杂录》中,王季迁记载了自己赴张葱玉的宴席、带孔达女士去张葱玉家拜访、张葱玉替谭敬掌眼买下马远《踏歌图》等事,但他在笔记中也直言不讳:“葱玉书道绝佳,故鉴画每以题跋、款识、记载、印章等为依傍,而画之本身,犹不能彻底了解,故于画之款识稍有异同者,每失之交臂,殊为憾事。”——倘若张葱玉看到老友如此评价自己,不知该如何自处。

与此同调,还有对张大千的批评。1942年9月9日的笔记里,王季迁感慨书画作伪“恐可超出任何世界各国之美术品。近日每况愈下,非惟作者恬不以为耻,知者亦不以为罪。如近代书画家张某,竟以作伪为号召,斯文扫地,莫此为甚。”“张某”就是指张大千。《题画杂录》中没有记载与张大千的交往,但若干年后,两人都离开大陆,交往颇为频繁,王季迁几乎可以算作张大千在美国出售藏画的中间人。不仅如此,王季迁还直接收藏了张大千旧藏三十件左右,包括那幅著名的《溪岸图》。王季迁在手稿中涂掉这段,无疑是为了不伤友情。

左一王季迁,中间张大千

对于“圈外人”,王季迁在笔记中更是敢言:“近来北平画派约分两道,一为齐白石粗笔一种,一为溥氏兄弟及祁井西辈工细一种,余意白石虽粗悍,而别有新意,吴仓石外足标一格;溥、祁辈则光板尖薄,如木刻套印,去画道真谛日远。故都本为文化中枢,而竟衰落,斯诚可惜也。”——对“旧王孙”如此不留情面,也堪称直率了。

(三)师生

作为吴湖帆门下第一大弟子,王季迁曾在1973年撰文《吴湖帆先生与我》,以“光风霁月”对老师的品格进行概括,也对自己从师学艺的内幕进行了介绍。他说:

“平时,吾师不教人作画的,只教人看画而已。由于他已成了大名,国内各藏家收到了什么名迹,多数会得携件来谒请鉴定,他每次看得非常仔细周详,有时把它挂在壁上,向我一一指示要点,并共同斟酌。这样我得以追随几席,诚属获益匪浅。当时老辈中有周湘云(梦坡)、庞莱臣(虚斋)两位老先生,每挟画来请吴老师鉴赏,一经指出精妙或瑕疵处,无不表示折服而去。”

观两册《题画杂录》,王季迁记录梅景书屋与师徒关系的文字不算多,但也足以让人窥见内情。一是1942年9月6日,“湖师因纳姬事,与其子孟欧大闹。孟欧为前进而富科学思想之青年,惟世故大浅,以法律目光对付乃父,于人情上太说不过去。湖师气愤,几至发狂。后系余到场解劝,暂告平息。然症结为除,日后纠纷方兴未艾也。”——老师如此私密事务,需要学生赶来调节,王季迁在吴湖帆家中的地位一望可知。二是没过两天,9月8日,他又去老师家中“商办纪念静淑夫人美术研究院事”,吴湖帆夫人潘静淑病逝于1939年,此时设立学院纪念,是缓和吴湖帆父子关系的姿态。其他吴门大事,只提到梅景书屋第二次画展,以及杨石朗拜师一事。查档案可知,1943年3月5日的“第二次画展”,实为梅景书屋众弟子为吴湖帆五十大寿而办的“梅景书屋同门书画展”,当时借了上海宁波同乡会场馆,参展者有门下弟子24人,还出版了《梅景画笈》。在王季迁笔下只是这样淡淡的一句:“同门画件陈列约有二百点。开幕未三日即售去半数以上,成绩甚佳。售出之画以鲜丽及青绿一种为多,通俗目光可以想见。”另外,1944年7月13日,梅景书屋同门又一次举办书画展,有王季迁、朱梅邨、陆抑非、徐邦达、俞子才等34人的作品参展,而在王季迁的笔记里只字未提。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是王季迁不以“大师兄”自居、清介自守、惟画是务的文士面目吧。

《题画杂录》两册笔记中,王季迁并不讳言老师的失误:“又刘彦冲小条《山水》一幅,为秋农早年伪本。湖师初亦认为真迹,一时为其瞒过,书画鉴别之不可不审慎也如此。”对于吴湖帆的见解,王季迁敢于持保留意见,“《溪亭山色》湖师亦定为伪品,因款字稍觉呆滞,不类平日倪楷。然余终以为此画以画论,决非他人办得到也。” 对于吴湖帆的造诣,他有深深服膺之处,《江村书画目》定《销夏图》为南宋刘松年作,吴湖帆发现作品下角石隙间有“毌道”二字,“毌”即“贯”字之首,作者应是元代刘贯道,从此正名,王季迁在笔记里详述此事。当王季迁买下王冕的名画《墨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此画流通已久,时人颇多以为赝本,独湖师与余赏之,可谓元章知己。”

王季迁关于师生关系的理解,有一段堪可细读:“九月十五日,门人陈月杵来执弟子礼,就学于余。余自问画不足为人师,而于画理及学画应取途径,尚能略知一二,但求不入歧途。造诣则在学者之天分与学力分耳。学画先求合法,乃为师之责,继求脱法,则在学者自为之。试观唐岱、王昱之师麓台,不可不工。拘泥不化,虽名师未必出高徒。唐寅之师东村而俊雅过之,有出蓝之目。师生之关系,如是而已。”——以法为师、不以师为法,方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或者也是他与吴湖帆师生关系的一个侧写。

《题画杂录》里尚有这样闲闲一笔:“余尝于吴门得王建章《山水》扇面一页,以赠湖帆夫子。”王建章是明末清初文人,素来不被视为一流画家,王季迁买了扇面赠师,是因为相信老师懂得。在回忆恩师时,王季迁提到吴湖帆兴之所至、以元四家笔意为他画《千岩万壑》横卷,“笔笔仿古人得来,却笔笔是自家写出”。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里有更细致的描述:“湖帆……为其得意学生王季迁作八尺长、五寸高手卷二事,一仿元人四家,一仿明人四家。两画均非分段为之者,一幅长卷,接连而绘,四种笔法,浑成一气。……至得意之作。”有师生如此,文坛佳话。

本文发表于《解放日报·朝花》时,编辑有删改。“毌”字发表时为“毋”,是我的错,搜狗字库里无此字,用“毋”字暂代,校对时忘了换回来。特此说明。

本文较长,还有下一部分关于书画价格等等,以后再贴。

参考书目:

《王季迁书画过眼录》,王季迁著,王义强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21年。

《画语录:听王季迁谈中国书画的笔墨》,徐小虎编,王美祈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王季迁藏中国历代名画》,田洪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

《王季迁读画笔记》,杨凯琳编著,中华书局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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