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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域外 魂在东方
---国外存中国古代雕塑举偶漫谈
陈云岗
[编按：本文系根据作者于2017年11月为西安美院古代雕塑学习培训班所做讲座录音整理，原文较长，本处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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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在目前的这种状态下，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能够对中国古代雕塑表现出一种热情和一种积极的态度，我认为这是难能可贵的一个重要的学术姿态的表现！大家能对中国古代雕塑表现出一种了解学习的渴望，应该说是我们中国古代雕塑在当代发展当中的一件很令人鼓舞的事情。
我准备了一点资料，我们前两年曾经在欧洲用了22天的时间，看了33个博物馆，从南欧、西班牙一直到瑞典斯德哥尔摩，看到了很多以中国古代雕塑为主体的博物馆。我从中挑出来大约三个博物馆来做介绍。一个是法国的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这是展览亚洲及中国艺术文物比较集中的一个地方。
巴黎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中唐乐女俑
第二个是柏林，德国柏林有一个柏林大学东亚艺术博物馆，这个博物馆里面可能去的人也不多，这里面有一个专门的厅，它展出的都是亚洲的东西，所以它不仅仅是东亚，包括南亚等等这些地方。这个博物馆里面最重要的有一个厅，展览的是我们新疆古龟兹克孜尔石窟的壁画和雕塑。
柏林大学亚洲艺术博物馆藏中国克孜尔石窟壁画
第三个是斯德哥尔摩。斯德哥尔摩有一个东亚艺术博物馆。它的展品的主要来源是来自于许多瑞典的考古学家和地质学家在上世纪初对中国新疆西域地区，包括新疆的很多地方的古城遗址，包括甘肃的马家窑，甘肃仰韶文化时期的东西进行了广泛的发掘与收集的东西。
瑞典斯德哥尔摩东亚艺术博物馆藏中国南北朝时期乐俑
这个博物馆里面东西非常多，地方太小了，而且都是一层层摆起来，摆得非常局促。但是这些东西被运到欧洲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年了。由于大多是雕塑，所以也可以说它是中国的雕塑艺术博物馆。而且在这里面有一个中国书史博物馆。
实际上我们看到的东西远远不止于此，比这多得多。我们发现有一个特点，除了中国之外的其他国家的艺术博物馆里绝不仅仅陈列自己国家的东西。例如即便是在东欧、中欧等弱小的国家里，他们的国家美术馆里面和国家博物馆里面也大都陈列着的是人类文明序列的成果，不是像我们的国家博物馆，只能看到中国历史上的东西。很少有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两河流域、印度的等等的展示。但是在欧洲博物馆不是这个样子，它一定是站在人类文明的角度上看待这些东西，所以说中国的东西虽大多没有在西方的博物馆里面成为一个独立的展厅，但是一定会把中国的文明成果放在亚洲博物馆里面，或者类似的博物馆中等等。这是一种观念，这是一个文化视野的观念问题。
我们今天看我们自己的古代雕塑，我们油然而生的是一种民族自豪感，这个没有错，但是要放到一个人类的世界文明的眼光视域之下去审视，就会发现我们是多种可能性当中的一种可能性，多种风格选项中的一种选项；我们是有我们的延续，有我们的历史，有它的线索……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们既要认真地研究我们自己的东西，同时也要了解世界范围内同样优秀，同样悠久的文化成果，这一点是我想要给大家强调的。
为什么我们的那么多好东西都跑到国外去了？大约有三种途径。第一种途径是掠夺走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就是偷走的；这个的的确确有证据、有证明，就像敦煌的藏经洞一样，通过连哄、带蒙、带骗，把很多手写的经卷、绘画都骗走了。
第二种途径却是通过买卖和交易的方式弄走的，这个大家可以在网上随便搜一个人，叫卢芹斋，这个人是民国年代最大的一个文物贩子，是一个专做文物的商人。通过他运往国外的中国文物和艺术品，包括雕塑、绘画、器皿、青铜器等等，可以说支撑了很多的国外著名大博物馆，可以说是中国文物的一个罪人。这是一个途径。
第三种途径是通过合法的考古发掘，刚才我说的，我在瑞典看到的中国的东西，瑞典博物馆里面的大多数东西就是经过中国政府授权而进行的，因为当时中国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样的一支队伍去考察。
这三种途径就把中国的很多东西运往世界各地和一些发达的国家去了。对此讲一点我的看法。比方说在中国的新疆，在汉唐时期从古到今有很多小国家，几十个小国家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头，星罗棋布地散落着很多古城，包括像楼兰古城，像柏孜克里克，像苏巴什等等这些寺庙群和古城遗址等。由于新疆是丝绸之路的要冲，这个从古至今留下来了很多佛教艺术的遗产。大家都知道鸠摩罗什，他父亲是印度人，他的母亲就是龟兹国、就是现在库车这个地方的一个小国的公主。鸠摩罗什后来到西安来，他的墓葬在草堂寺，就在秦岭的终南山脚下，这都是值得去看和考察的历史遗迹。
对于西域地区的考古，从十九世纪中后期开始，欧洲有一些地质学家，并不是搞艺术也不是搞考古的，他们有俄罗斯人，有瑞典人，有法国人、英国人、日本人、俄国人等等，那些人一百多年前就把眼光注意到新疆来，他们就进行科学的、地质的调查……那么这些人当时对西域完全是站在一个科学考察的角度上，对西域进行了详细的测量，比方说他们有人每过一条河就测量河的宽度和深度，每到一个山谷也要测量它的宽度和海拔，并且对许多地区的沙漠中的每一克沙子有多少粒，沙子的形状和岩石的属性列成表进行分析，整个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这样一个盆地，它的沙粒的分布，不同沙粒的形状、重量和成份都不一样……
欧洲人在一百年前就对西域进行过如此详细的测量，尤其是中国汉代古籍当中记载的，像居延海、罗布泊这些都是大型湖泊，后来干涸了，干涸以后就找哪一些是它的遗址，哪一些是它的残留，人家完全是从地质调查的角度进行的，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发现了很多的遗址，发现了很多寺庙，发现了楼兰古城、小河墓地等等。
现在西域的文物有多少件，可以说没有人能说清楚有多少件，现在分布在世界各地17个国家、33个文化机构里面，现在谁都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就是离开这块土地上的文物，主要是雕塑、壁画、手写的经卷、木简，以及其他的各种文物，看一遍, 几乎不可能的。
通过一些对中国古代文物的考察，我们才知道在我们所非常熟悉的中国美术史上作为典型案例的某些作品，原物很多不在中国，原件早已经不在我们这了！我们美术史里面编的很多东西都在欧美国家不同的博物馆里，有的是大学博物馆，有的是政府博物馆等等，有的是私人基金会。虽然我们现在国内所能见到的中国古代雕塑，数量也很多，质量也很好，但是我们还有更好的东西在国外。
下面是法国巴黎的吉美博物馆。一进门这是东南亚的艺术，这里面有柬埔寨，有越南，泰国等等。造型的简洁性，轮廓的明确性等等，这些东西都是非常优秀的遗产。大家注意简和繁的关系，处理一个形体，如果完全平均可能会分散注意力。简到极致就是繁，繁到极致就是简。这种形体的塑造要多么高的概括能力才可以做到，既单纯又饱满。
巴黎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中唐打马球俑
二楼收藏了中国很多东西，有甘肃出土的马头做得非常好，特别具有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靠着作者对形体的处理，对轮廓的简洁把握，该转折的时候一定转折，该圆弧的地方一定要方中带圆，这样的一种元素进行了有机地完美地结合之后，才能产生出来这样的一种视觉效果。这是一组可看作绝世之品的东西。
巴黎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中唐乐女俑
这是两座唐乐女。上世纪80年代王子云先生编过一本《中国古代雕塑百图》，其中就有这两个俑人形象。王子云先生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是40年代，风采很大，气势很大，所以说雕塑不在于大小。
……
上面是我刚才说的第一个博物馆。下面是第二个，这个就是在德国的柏林大学里面，叫作亚洲历史博物馆，这里面有一个厅陈列了从克孜尔石窟搬走的泥塑和挖走的壁画，这个泥塑不多，但是显得尤为珍贵和重要，因为在现在的克孜尔已经根本看不到一个泥塑了。
柏林大学亚洲艺术博物馆
柏林大学亚洲艺术博物馆藏中国克孜尔石窟泥塑佛像
现在到克孜尔石窟去都看不见这么大的，这里面东西并不多，但是他们更多的东西都在仓库里，克孜尔位置就是现在的库车，古龟兹，是当时佛教进入中原的必经一个点，所以说因当时的当地人都信奉的是佛教，所以他们的造型受到的影响非常明显，这些壁画，跟中原完全不一样，都是高鼻深目。这里有几尊泥塑，现在在新疆博物馆都看不到如此精彩的泥塑，这纯粹是泥塑，独立的，塑造得非常好。
柏林大学亚洲艺术博物馆藏中国克孜尔石窟泥塑佛像
这个跟印度过来的佛教造型一脉相承，这就是在中国新疆产生的“胜利女神”，跟卢浮宫里面一样的气质！它的造像，它留下的残躯的感觉，衣纹的处理，主要形体的刻画，大衣纹和小衣纹之间主次关系的把握非常好。膝盖的处理方法，这些手法都可以借鉴，所形成的韵律，形式美感以及画面上形成的节奏感都值得我们借鉴。
柏林大学亚洲艺术博物馆藏中国克孜尔石窟泥塑菩萨“东方女神”
所谓中国壁画当中的凹凸画法，在那个时期就已经使用了。
壁画中一些被挖掉的部分都是贴金的。这是整个一面墙的顶部；人物胡子的处理，眉毛的处理，很有程式化的语言。
柏林大学亚洲艺术博物馆藏中国新疆泥塑佛像.
柏林大学亚洲艺术博物馆藏中国新疆泥塑佛像
柏林大学亚洲艺术博物馆藏中国新疆泥塑佛像的损毁残躯
……
下来是瑞典斯德哥尔摩的东亚艺术博物馆，内容以中国文物为主，按时间顺序陈列。在有限的空间里把中国从史前文明到明清瓷器不断代地做了陈列。
瑞典斯德哥尔摩东亚艺术博物馆藏中国“半山时期”彩陶人头1
瑞典斯德哥尔摩东亚艺术博物馆藏中国“半山时期”彩陶人头2
在瑞典这个博物馆的二楼，是中国石刻馆，包括中国书史。瑞典的“中国图书史”，从公元前2000年到当代，这是一个什么概念的事情？那都是中国历代的印刷品，都是竖排版的中国历史古籍。
瑞典斯德哥尔摩东亚艺术博物馆藏中国南北朝时期乐俑
瑞典这个地方很奇怪，斯德哥尔摩的郊区有很多大型的、你就感觉像仓库一样的地方，当你到了跟前以后又发现它是博物馆，也没有几个人。我在这样的场地里面就发现了来自于天津泥人张的早期东西，他们收藏了。这些塑像里面有普通老百姓的人物，有宫廷人员，有太监，有普通妇女小孩等等，大约就是30公分高左右，20多公分小泥彩塑，特别精彩！
瑞典斯德哥尔摩某风俗博物馆藏中国泥人张市井风俗彩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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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我由此谈一下我对中国古代雕塑的看法。中国古代雕塑从源流上来讲应该是两条线，一条线是中国本土本源的，就是这块土地上自然生长出来的人类对雕刻这样的一种形式进行把握和创造的成果，这是一条线。这条线说通俗一点，就是土生土长在这块土地上中国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第二条线来自于其他文明的输入，这个“其他文明的输入”我觉得非常重要，对中国的雕塑发展影响非常大。我的个人看法，从雕刻艺术的起源、发展，包括绘画，我觉得西方文明的东西要早于中国的东西。历史所刻录的痕迹放在那里，事实胜于雄辩。在西方你可看到两万年前、三万年前的人工制品-雕刻，再看看中国最早的雕刻，同类题材的作品，那晚了可不是一千两千年的问题。我的看法是我们这一块土地上的文明发育、虽然也是古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但是相对于其他文明来讲，我的看法是要晚一些，晚多少年不是我的事，那是科学家的事。
这两条线共同构成了中国古代雕塑的一个特征，在那一些重要的历史时期(民族融合时期)中国的艺术受到了外来艺术的影响很大，对其他文明的接纳力度也很大，也展示出了中华民族的一种胸怀，同时也非常宽容地吸收和容纳了来自于其他文明的成果。所以说也丰富了我们自己的艺术生命活力。这个原则是没有问题的，这个事实也是无可争辩的。我们不是一个保守的闭关锁国的，或者是排斥外来文明的国家，事实上绝不是这样子。我认为中国是一个不能说每一个时代、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是非常开放的，但是至少在很多历史时期是非常开放的。
瑞典斯德哥尔摩某风俗博物馆藏中国泥人张市井风俗彩塑（局部）
中国雕塑的特征我觉得从两条线的问题说起，怎么来概括它呢，怎么来认知呢？这个问题我曾经在很久以前很困惑，非常困惑：中国的雕塑和西方、欧洲的雕塑怎么来区别，你要说雕塑，你要说三维空间……都一样，要说生理解剖……都有，你有头人家也有头，你有身子人家也做身子，你是人物动物，人家也是人物动物，你有花草人家也有花草，但是就是不一样。“不一样”体现在根本区别和本质区别的点是什么？
我觉得第一个问题就是造型观不一样，我们可以从古希腊的哲学和中国的哲学中来区分。古希腊的哲学，大家都知道是一个非常思辨时期的产物，也是欧洲文明的发源地，同时它也是一个欧洲文明累结硕果的时期，那时候哲学、物理学、天文学、数学非常发达。同样道理，对人体和雕刻的解剖知识的了解，对骨骼、肌肉，包括人物动态等等，学过美术史都清楚，那个造型观之严谨、之标准，现在我们去看古希腊、古罗马的东西，可以说还是至今令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当然有前奏，前奏就是希腊化时期。它的孕育期，如怎么从埃及过去，埃及的东西又从哪来等等，这个东西说起来话很长，不是咱们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
那个造型观是科学的造型观。
中国的造型观是什么造型观呢？中国就是天人合一的观念，这个观念不是说像我们后来所表述得那么简单！也许中国人在东方……就是世界的东半球，就是在中国的这块土地上，在西高东低的这块土地上，黄河、长江、中下游，包括草原文明、黄河农耕文明等等孕育的这个品种的人，也就是这个民族，这个族群的人，他就从一开始学习、生产造型的观念的时候，就从来没有像西方那样要把那个东西做得跟真东西一样的愿望，他就是要把这种情感的东西作为他造型的一个基础和依据，他首先是要表情，他认为要做东西就是把情感表达出来，而不是首先把一个肌肉，把一块骨头做出来……这是造型观上的差异。
瑞典斯德哥尔摩某风俗博物馆藏中国泥人张市井风俗彩塑（局部）
中国的雕塑里面追求的既有整体性又有微妙性，这个微妙在中国的雕塑里面就是一个审美范畴。中国的雕塑可以用若干个审美范畴来表达它和概括它，所以微妙是其中之一。什么叫微妙，微是什么意思，就是一点点，多那一点点，少那一点点；妙是什么意思，妙不可言，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这就是妙，就那么一点点意思你能做出来就OK。所以说如果我们将来做创作，无论是什么样的创作，表达什么样的形式，就把那一点点别人没有，你所有的东西做出来就OK了。
比如刚才说的微妙，比如说含蓄，比如说强调立势、贯气等等，像这些范畴实际上不简单的是一个词，重要的是造型的基础和一种追求。所以刚才我们通过看到的这些作品，不仅了解了我们中国古代雕塑的源头，以及它发展过程当中，在演变过程当中我们吸取了哪些营养，同时通过你们的学习和自己的临摹，对中国古代雕塑这种造型理念和这种风格方法，已经有了很深的体会。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我觉得除了我刚才谈到的这些，还有一个就是中国的雕塑当中特别重视势，立势。一个是气韵，一个是气势，一个是微妙，一个是含蓄，是这几个范畴。如果这几个方面你能够做到，你能把握很好，至于表面怎么处理，它的表面语言风格怎么使用，都应该建立在一个能够表情达意的基础上，才能做到我们的创作，不仅是中国的，还是自己的，还是当代的。
最后一点，我认为雕塑还应该是雕塑，无论你应用什么材料、应用什么手法，我觉得还有它本身这个类型应该遵循的一种主体性、自体性和自律性的东西，你只有把这个东西……我不排斥在雕塑基础上的任何改造和添加，但是它最核心的作为雕塑本体语言的东西我认为应该坚持，必须坚持。当然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不坚持，可以有多种选项的不坚持，没有关系，你可以不坚持；但是我认为应该有底线的坚持。因为我们之所以从事的是雕塑而不是绘画，我们之所以从事的是雕塑而不是其他，就因为我们有一个它最基础的、最基本的特征，最基本的语言，如果我们把这些东西都消解掉了，就等于我们自己把自己立足的东西化解掉了。
所以我觉得学习古代雕塑不是为了重复，如果我们通过对中国古代雕塑的学习而使我们的未来创作上有了更深的一种文化依归感，有了文化的归宿感，同时我们又从古代雕塑当中体悟到了能够为我们的创新起到添加元素的作用，我认为我们就达到了学习的目的。
今天我跟大家的交流到此为止，希望有机会进行再次其他方面话题的交流，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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