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生活,塑造自我
(节选)
——赵福谦访谈录
问:您从事雕塑艺术创作多年,能谈一谈您最深的感受吗?
赵福谦:我感受最深的是,雕塑艺术的兴衰与国家的经济状况紧密相关。五、六十年代参展的作品几乎都是石膏着色,没有经济能力铸铜、打石头。真正打成石头的是很少的国家级别的雕塑,如人民英雄纪念碑、当时的十大建筑雕塑等。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经济的发展,不锈钢、大理石、花岗岩、铸铜城市雕塑发展很快。
一个专业雕塑家,如果获得某地一项城市雕塑的设计机会,我觉得不宜把过分个性化的理念和思维强加给老百姓,让人看不懂。我指的不是抽象雕塑,许多抽象雕塑是很美的。一个展览几天就结束,有的行为艺术也就半天,但公共环境中的一件硬质雕塑,一经安装上去,就是永久性的。环境雕塑有一种强制观赏的特性,路过那里,不看也得看,所以应考虑大多数人的欣赏习惯。
问:您最欣赏哪一位雕塑家,为什么?
赵福谦:接触雕塑以来,喜欢的雕塑家当然会很多,包括我国当代的许多年轻雕塑家。他们有才华,有成就,思路也开阔。他们的许多作品我都非常喜欢,而且他们的基本功也是非常过硬的。但印象最深的雕塑家,是国外的米开朗基罗,国内的滑田友。
我看米开朗基罗的作品,触动最深的,是他的造型技巧。我佩服米开朗基罗对人体美的挖掘深度,和对人体的强大的表达能力。他做《大卫》时才28岁。我有一位生活在国外的同学,去意大利,专程瞻仰了《大卫》原作,回来在电话中十分感慨,说一辈子搞美术,直到站在原作之前,才感受到这巨大石雕的震撼力,直到见了原作,才真正认识了米开朗基罗。
《哀悼基督》也是他的一件杰作。基督的躯体、腿部表现得骨肉明晰,生动、完美。完成这件成熟的作品时,他还不到23岁。真是令人感叹,不可思议。你们对米开朗基罗都比较熟悉,今天我给你们说说滑田友。
滑田友可谓我国近代雕塑的鼻祖之一,徐悲鸿最先发现了他的雕塑才能,并送他去法国留学。在法国,多年饥寒交迫。但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他的作品在法国多次获奖。他从我国传统雕塑中汲取许多养分。使他的作品形成极强的个人风格和形式感。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背面中央的“五四运动”就是他的杰作。在构图的安排上好象有某种音乐的旋律感。这就是他的风格。在我国雕塑界,人们把滑田友先生称为人体权威。据我所知,在我国能被称做人体权威的也就他一人。去年,北京雕塑界举办了纪念滑田友的大会,缅怀他的艺术成就。
我感到庆幸的是,我上雕塑系一年级时,正是滑先生教我们头像和人体。每天上午由年轻教员陪着他在教室里看一圈,仔细观看学生的习作,然后指点几句,话不多,先生走后,我们马上记笔记。有时赶上他挽起袖子给学生示范做头像,高班同学也挤进教室,领略大师的风采。
他的人体代表作是在法国做的“沉思”,参考一位十几岁的男孩做的一个人体。我上学时对这件作品的认识很肤浅。时隔40年,最近为给你们上课,我把“沉思”的照片打印了出来,发现了许多过去没有发现的东西,青少年人体的肌肤的特点,充分放松的左腿和左臂,与吃劲的右腿之间感觉上的区别,休闲的左手腕上,全身唯一露出的一点动脉,是由于较长时间下垂出现的,观察表现得如此细腻,真的是有血有肉。从这件作品上,我们欣赏到到发育中青少年的人体美。“沉思”当年在法国得了金奖。
问:您觉得雕塑对影视美术工作者的帮助有哪些?
赵福谦:一个美术院校的学生,或电影学院美术系的学生,学画画,学雕塑,几年下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觉得不仅仅是学会了画画。做雕塑,最大的收获,就是练就了一双与众不同的、训练有素的眼睛,一双敏锐的画家的眼睛,更重要的是,提高了造型艺术修养。
如果认为在美术系学了绘画和雕塑,就是为了将来在拍片子时,会勾小人就能画分镜头图,会画水粉就能画气氛图,会雕塑就能根据片子的需要做个立体造型?这样理解未免狭隘。经过素描、速写、雕塑、色彩的训练,你的视觉修养就应当比其他人员要高,只要你参加拍片,你的视觉修养必然会影响到片子的视觉效果。附中时我看过一部苏联电影《白痴》,画面色调的运用非常考究,都是精心设计的。印象深刻,回来我画了许多镜头的记忆画。这就是美术起的作用。美术系的同学毕业后参加拍片,有的当了导演。他们在形象设计、化装、服装、道具、环境的处理上,在画面的造型,构图的处理和色调的运用上,必然会体现出他们的优势。如果你们有机会去访问他们,肯定谈得比我更深刻具体。
问:您怎么看当今的行为艺术和装置艺术?
赵福谦:艺术种类五花八门,每人接触的方面都有限,我对行为艺术了解不多。发达国家在科技上有许多东西比我们先进,但艺术上很难说谁先进,许多不发达国家和地区的艺术具有强烈的民族色彩,令人喜爱。我想每种艺术门类的出现,一开始也许有它的道理。但是否能繁荣起来,也要看国情、社会背景、文化传统和人们的欣赏习惯。
十几年前出现的行为艺术还是把人裹上白布站在雪地里,站在房檐上。展厅里艺术家扮做卖虾的渔民,筐里摆着新鲜的对虾,形成一种行为艺术。听说近来有的搞得太离谱,公安部门都介入了。有的我认为是丑恶,是行为者扭曲心态的宣泄。我的许多同行也这么看。
问:您酷爱雕塑艺术,并且非常喜爱摄影和电脑,您能谈一谈其中的体会吗?
赵福谦:我的确很喜欢摄影和电脑,摄影与业务关系密切。最直接的用处就是搜集形象和创作资料。拍摄自己的作品。我上学的时候有一种风气,提倡画速写,不大提倡摄影。提到摄影,往往是说,绘画不等于照相机。下乡收集资料靠速写,对着老乡用胶泥捏,当年暑假我们去平山农村体验生活,班里只有刘开渠的女儿带了一台“佐尔基”,但那是用来拍生活照和与老乡合影的,谁也没有想到用它拍形象。好像用相机就没本事,就偷懒。现在想来很奇怪,那是一种偏见。当然速写的好处是极多的,现在也应该提倡画速写。但相机又快捷又方便,为什么不用呢?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听说现在美院的学生、教师,外出都是佳能、尼康,长枪短炮的。
我1993年开始用电脑,开始主要处理文字。每件作品的前期工作都有一批文字资料,分类保存。后来开始处理图像,保存照片,并用于雕塑设计。
我觉得用电脑保存照片资料特别好。以前拍的风景在5寸照片上看没什么感觉,照片太小,是凭反射光看到的,屏幕不同,在17寸纯平屏幕上重新看这些风景,真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色彩好,有空间感,清晰度足够了。类似看幻灯,但比幻灯稳定,操作简便。各种照片资料,分门别类保存,需要时非常容易提取,再也不翻箱倒柜,找来找去。许多古今中外的艺术家的名作我都扫到了电脑里,包括《清明上河图》,以前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现在在屏幕上可以随意放大局部,可以细细观赏了。
……
问:请您谈谈您是怎么走上雕塑艺术这条道路的?
赵福谦:现在的附中有雕塑课。我上附中的时候,课程有素描、速写、色彩、国画、创作、美术常识,没有雕塑。初中着重基础训练,也有创作。到高中为开阔学生眼界,图书馆让看的画册多了。我印象很深的是,我们终于看到了印象派画册,见到了梵高、莫奈的色彩,同时也接触到许多雕塑画册。那时每个月我都到外文书店去买苏联“艺术家”杂志,里面的雕塑特别多,了解到苏联的穆希娜、马尼泽尔、夏得尔……。我开始对雕塑感兴趣,到美院去也是跑雕塑系。
到了雕塑系教室里,亲眼见到了头像和人体习作的泥塑原型。感到特别新鲜,一圈的雕塑架上,每位同学的习作都那么象模特,都那么一致。原来用胶泥做模特,可以把人的形象表现的那样精致真切,清晰地看到用雕塑刀压上去的小泥点,有的泥点小如绿豆,使我感到每个小泥点压的位置,深度都是非常考究的,虽然是胶泥,但看上去却象活生生的人,质感好极了,骨肉分明、深色的泥塑原作比翻成的白石膏显得丰富多了。
此后我常去雕塑系,去找从附中到雕塑系的高班老同学,看他们的泥塑习作、创作,听他们讲雕塑像文学中的诗歌,三维立体的雕塑的震撼力,听他们讲刘开渠雕塑的挺秀,滑田友对中国古典精华的吸收、王临乙的建筑感、于津元的形式感……。
其实在附中,我对色彩也是有感情的,毕竟画了六年。毕业前,钱绍武到附中讲雕塑,他的演讲极具鼓动性。毕业时,我第一志愿报了雕塑系。到现在我也不清楚,那年美院是怎么招生的,1962年,美院没有向社会招生,各系的老师到附中去看学生挂在墙上的作品,各自挑选自己系的学生。我们被“挑中”的人没有经过入学考试,直接进了美院。
其实,进了雕塑系,并不能说开始了“雕塑生涯”。那时,社会上对雕塑的需求极少。许多雕塑系的学生毕业后都干了别的。有的被分配到新疆去卖电影票,有的被分到福建去采购水泥……。而这两位恰恰是在校时我特别钦佩的业务尖子。那时讲螺丝钉精神,一干就是多少年。
许多年后,国家经济上去了,社会上对雕塑的需求越来越多。许多学过雕塑的同学又重新拿起雕塑刀,我也算是其中之一吧。
……
访谈:谷扬 宋朕 谢晋琦 李菱 撰写:谷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