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颂一个两千年前的中国女人（黄千红）

泱泱五千年，无以数计的中国人在广袤的土地上默默耕耘，漂母只有一个；浩浩华夏史，无以数计的中国人中涌现出了同样无以数计的非凡之人，漂母只有一个。

至若杰出之中国女人，同样无以计数。今日之屠呦呦，以发现青蒿素治疗疟疾新疗法贡献人类而扬名天下；现代之江竹筠，以铮铮铁骨傲视毒敌而成就一个共产党人的一世英名；近代之秋瑾，以思想女侠之风范风雨驰骋而血溅征程；古代之李清照，以女人之情怀抒写“千古第一才女”的乐章；殷商时之妇好，以王者之气凛风云变幻而光照古今；洪荒时之女蜗，以捏泥为人、补天为民而创造人类贡献宇宙而成神话中的创世女神。前者所列，无一不是巾帼之英、璀璨之星、民族之光，而漂母，不过就是一个平凡女子，关于她的惊世之举，笔者以为，仅一段文字、一副对联、一首诗而已。不过，诗是李白的诗，对联刻在祠上，文字留在《史记》中。《史记》是赫赫司马迁所撰，位列“二十四史”之首；祠是漂母祠，非寻常之祠；李白是诗仙，独步诗坛，千载领风骚。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引得无数英雄竞折腰，竟连李白这个恃才傲物的狂放之人，偏偏在漂母面前也变得谦卑起来，他的诗引出的是一个久远的故事，这个故事恰恰在《史记》中找到注脚，而这个注脚，又在漂母祠明代名儒李勖的对联中得到浓缩和升华，一段文字、一副对联、一首诗，给我们呈现出一个既丰满又鲜活更光彩照人的中国女人。

有道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其典出《史记·淮阴侯列传》之“臣多多而益善善”。然而，没有漂母，哪来韩信？没有韩信，这个典故又从何而来？没有这个典故所折射的这段历史，中国历史或将改写。换句话说，我们所探寻的漂母价值或漂母意义，聚焦到另一个历史人物身上，这个人物就是韩信。关于韩信，道不尽的话题，张艺谋导演、周星驰主演的《十面埋伏》所反映的艺术真实，相较于韩信导演并亲自主演的真实版“十面埋伏”，那是小巫见大巫，一个占尽“西楚霸王”气势的项羽再也招架不住韩信的“四面楚歌”而樯橹灰飞烟灭，黯然神伤，让貌美如花的虞姬陪伴着他告别历史舞台，只能到另一个世界滔滔不绝他在人世间曾经的辉煌，但是，这项羽一定会绝口不提让他尊严扫地的死对头韩信。殊不知，韩信可以在狼烟滚滚中成就一番宏图大业，却也不弃雕虫小技，如今高高在上的风筝就是韩信这小二的发明创造，我们每每在广场，在山顶，在河谷，春意温润，和风习习，老叟黄童，都会在风筝丝线的拽着中怡然自乐，享受人生，他们或许不曾知道，曾经风筝的始作俑者竟然会操纵着这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风筝投入到一场楚汉相争的决斗，胜局由风筝铁定。话又说回来，韩信无论如何牛气冲天，风筝无论飞得多高，丝线却始终拽在漂母手里。也就是说，没有漂母，前面的所有命题都是假设，或者，连假设也不会有。

其实，漂母所为，固然谈不上惊天地，也够不着泣鬼神，没有绿林好汉的刀光剑影，没有深宅大院的缠绵悱恻，没有宫廷争斗的狡诈权谋，不过就是平常人平常心平常事而已。所谓漂母，就是漂洗丝絮的老妇人。当时，淮阴一带丝织业已经相当发达，所以，才会催生出一种新职业叫漂洗丝絮，这种职业在“重农抑商”的时代，地位的卑微可想而知，男人不屑于干，年轻女人不愿意干。漂母们已然垂垂老矣，头发花白了，皱纹密集了，牙齿稀松了，但为了活命，不得不含辛茹苦忍辱而为之。试想，这样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能够干成多大的事情呢？无非就是鸡毛蒜皮的事罢了，像韩信后来所做的逐鹿中原的事情，不是她没有“降大任于斯人”的机会，她的确干不了。漂母所做的漂洗丝絮和洗衣服没有什么两样，这是全中国全世界每一个人都能做的事情，就是普通之人的普通之事，所不同的是，或者，充满戏剧色彩的是，正在城下河边漂洗丝絮的漂母遇上了后来成为翻云覆雨之人的韩信，韩信恰恰也在城下的河边垂钓，他们之间的相会纯粹属于不期而遇。当时，城下所有的漂母都没把这个灰头土脸的韩信放在眼里，或者不屑于放在眼里，唯独这个漂母把韩信看在眼里放在心上。韩信和漂母分属男人和女人两个敏感的领域，但应该不会也不可能发生男人和女人那样的话题故事。这时候，漂母像母亲，韩信像儿子，漂母看韩信，就像母亲看儿子。韩信虽然也是垂钓，但和姜太公钓鱼完全不是一回事，姜太公是在等待机会，韩信抑或就是为了等待鱼上钩聊以充饥，因为饥饿已经写在了韩信脸上，漂母以母亲的本能反映就是疼爱。是啊，母亲相较于儿子来讲，是天底下最最无私的一种不是职业的职业，是儿子的董事长、总经理、安全专家、技术顾问、全科医生和全职保姆，却不拿一分钱薪水。现在儿子饿得够呛，想钓鱼鱼儿又不来上钩，多可怜啊，所以才有仁慈的漂母将自己十分有限的饭菜挪将出来端到韩信面前，让饥不择食的韩信尽情地狼吞虎咽。据《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韩信这家伙不劳而获专在别人家蹭饭吃已经有了前科，而且时间也不算短，在南昌亭长那儿白吃白喝竟达数月之久，连亭长的妻子也孰可忍孰不可忍了，所以才有韩信被迫离开亭长家，到城下钓鱼充饥，但韩信手艺臭，不受鱼儿待见。还好，韩信在漂母家里白吃白喝时，思想也在发生变化，和在亭长家里的白吃白喝完全不一样的是，那个时候的韩信似乎很傻，只顾傻头傻脑地傻吃，吃得像个傻子一样。韩信在漂母那儿，似乎奇迹般地就愈发变得乖巧起来，有了灵性，这就是：吃一天，长一智。几十天后，韩信就大彻大悟了，他要重报漂母，这是韩信的自醒还是漂母让韩信醒悟，或者兼而有之。无论如何，漂母让韩信白吃白喝这几十天终归算不得真的白吃白喝。“重报”，这不是一个分量很轻的词，说明韩信已经决定要干一番和韩信这个人很不般配的大事，漂母的几十天饭，终于让韩信的心智长大成熟了，像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国男人了。话又说回来，漂母的时代是中国的一个什么时代，是秦朝末年，是“孟姜女哭长城”的时期，社会黑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比杜甫笔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正因为这个社会如此的龌龊肮脏，才有陈胜、吴广两条英雄好汉完全置自己的身家性命于不顾，揭竿而起，拉起一支队伍，用自己的头颅和鲜血给老百姓杀出一条活路来。换句话说，韩信还在漂母家蹭饭的时候，当时的整个秦王朝正被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军搅得鸡犬不宁，身在淮阴的漂母不会没有一点耳闻，韩信也不会一无所知。所以才有：韩信在漂母家蹭饭，漂母尚且可以抑制住内心愤怒，因为她是母亲，韩信的心智也还出于襁褓之中；而当韩信蹭饱了饭要回报漂母时，漂母实在不能忍受了，虽然她还是母亲，但此时的韩信已经成长了，应该经她一怒而为大丈夫。

尽管如此，漂母所为，仍然是普通良家妇女所做的普通之事，并不具有多么巨大的现实意义和多么深远的历史意义。尽管让一个人到家里吃一顿饭并不难，而让一个人几十天都待在自己家里吃饭，要做到的确不容易。但是，这种事终究还是寻常之事。而今我们的一些人不乐于“大材小用”，却乐于沉溺于“小材大用”，记得曾经有一个全国女子举重冠军后来当了搓澡工，这个举重冠军倒还心安理得，而一些作为围观者的“吃瓜群众”反倒沸沸扬扬。殊不知，万丈高楼起于垒土，大江大河成于细流，漂母乐于做平常事，所以漂母才会受人敬重。让我们深思的是，这亭长让韩信蹭了长达几个月的饭，也算是平常事吧，却没有得到漂母那样的荣耀，而漂母仅仅几十天，就给后世留下那么大的名声。道理很简单，这个亭长是在助长韩信身上的懒惰愈加的懒惰，而漂母却在让一个懒汉反转。最终，韩信成为了一个中国历史上了不起的成功人士，而漂母成为了一位万世尊崇的历史名人。一部中国史，可以被视为一部给中国人提供舞台让能者施展才华贡献社会功成名就的历史。鲁班仅仅是一个木匠师傅，青史留名；魏征，还是一个不易招人喜欢的“刺头儿”，掷地有声；曹操，无论奸雄英雄，仍是一代枭雄；孔子孟子老子荀子墨子韩非子，以百家争鸣问鼎世界，万世流芳。每个人都想获得好名声，还想把好名声一代一代传颂下去，这本不是坏事，还是好事。是啊，我们的社会就应该理直气壮让这样的好人持续发力和发挥作用，这样一来，我们这个社会就会变得更好，中国也会变得更好。当然，也会有人不惜自毁名声而沽名钓誉，也有人不择手段欺世盗名；有人绞尽脑汁逐利追名，也有人花拳绣腿浪得虚名；有人花言巧语偷梁换柱一夜成名，也有人倚重权力巧取豪夺霸占功名，不过，这种人所倡导的“干轰轰烈烈事，做隐性瞒名人”面前会愈发显得渺小甚至卑劣终至臭名昭著。漂母所为，不为利，不为名。更何况，漂母本不姓漂，漂是她的职业；漂母本不名母，母是她的身份。漂母当时所处的男权当道的时代，或许本身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姓和名，没有姓名，自然也不会留名。至于《史记》记载后来尊贵以后的韩信言而有信报答漂母“酬以千金”的事，对漂母是否收了韩信酬金，《史记》不提，而以当初漂母以“岂望报乎”回绝韩信的决绝态度可知，漂母是绝对不会收取韩信酬金的。又至于后人为漂母一代一代建漂母祠一首一首咏漂母诗，这时漂母已经不在人世，这是后人的肺腑之言和真心而为。正如王安石诗云：“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暗香，就是漂母精神。

是啊，尽管漂母没有留下姓名，历史却给她留下了一世英名；漂母没有留下生卒年，历史却让她的生卒年前承古人，后启来者，从公元前走到公元后，从两千年前的秦汉时代来到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这就是一个淳朴善良的中国女人，因为她的淳朴善良，仍然可以——留在了诗歌里，被赞颂；留在了祠堂上，被膜拜；留在了淮阴城，被缅怀；留在了历史中，被铭记；留在每一个中国人的血脉中，被传承。可敬可爱的漂母，熠熠生辉。

 

作者简介

黄千红，1963年6月生，四川富顺人，沿滩区故事作家协会会员、自贡市作家协会理事、自贡市诗词学会名誉理事、自贡市书法家协会会员、《釜溪河》副主编、《大公井》小说栏目编辑，有书法论文《隶体再次震荡——面对蚕头燕尾的困惑》入选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三届全国书学会，教学成果《合格加特长与素质教育目标研究》获四川省人民政府首届普教成果评选三等奖，有小说、散文、随笔、诗歌等文学作品四百余件发表于各级报刊，有文学著作《方痕迹》《灯影文心》《芳痕集》三部面世。

【注：原发《龙湖》2019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