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诗词鉴赏〗现代诗(二三七) 廖伟棠/冷霜的诗
现代诗(二三七)
廖伟棠/冷霜的诗
素材.音乐.图片/网络   编辑/雨中笠翁
目 录
廖伟棠的诗
共20首:◢武昌三颂、◢过伶仃洋 、◢彗星 ——纪念戈麦 、◢致一个村庄(北纬22°89’,东经115°66’)、◢小催眠曲 、◢致熊儿 、◢岁暮吟 、◢桃花谣 、◢浪荡谣 、◢昔日冒死旅行、◢然后就下起了雨、◢忆牯岭街少年、◢初先生的未来歌谣、◢雨烧衣、◢回到维园 、◢沃罗涅日情歌、◢夏天,神秘主义的失败之歌、 ◢歌(组诗) 乡间来信、 ◢一个无名氏的爱与死之歌、 ◢北京1910,一个女密谋家的下午。
冷霜的诗
共8首:◢流水十四行 ◢丁香两种 ◢母女俩 ◢La vita interiore ◢1996年的一张快照 ◢《小王子》导读 ◢圆明园西 ◢一个梦的严寒
廖伟棠的诗
廖伟棠,男,1975年出生于广东新兴,后移居香港。现为国务院新闻办《中国网》专栏作家,专家,现代派诗人;香港作家,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曾任书店店长及杂志编辑,1991年开始诗歌写作,其后涉猎散文、小说、戏剧、评论等范畴。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诗组及散文组冠军,香港中文文学奖散文组冠军,诗组及小说组季军;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诗组首奖,联合报文学奖诗组大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及马来西亚花踪世界华文小说奖,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现旅居北京。
共20首:◢武昌三颂、◢过伶仃洋 、◢彗星 ——纪念戈麦 、◢致一个村庄(北纬22°89’,东经115°66’)、◢小催眠曲 、◢致熊儿 、◢岁暮吟 、◢桃花谣 、◢浪荡谣 、◢昔日冒死旅行、◢然后就下起了雨、◢忆牯岭街少年、◢初先生的未来歌谣、◢雨烧衣、◢回到维园 、◢沃罗涅日情歌、◢夏天,神秘主义的失败之歌、 ◢歌(组诗) 乡间来信、 ◢一个无名氏的爱与死之歌、 ◢北京1910,一个女密谋家的下午。
武昌三颂
首义颂
不过是我居住的一条街罢
由每天的两千碗热干面统治
不过是快马加鞭的先人词
微利让与GDP
拭枪霍霍他擦错了方向
饮马汩汩它深目无醉
革莫道不消魂命哟
翻新吧戮力翻新
革莫道不消魂命
我辈党人未许这一段断头诗。
先总理颂
你没有在此就义,
那当然 于是你也无权选择
你的雕像是赤色 还是金色,
是观音还是罗汉
但你委屈时可以像他一样剖开 肚腹,
呈出这个百岁婴儿
是伏虎、是降龙,是国产许多尊者,
先总理在归元寺飼龟。
人民颂
我希望的人民像湖水
希望湖水有冰有鱼
我希望的人民像秋天的空气
把金光与死亡调色和谐
人民不那么样他们也还是人民
只是我丧失和他们一起大笑的资格了
只是我丧失和他们一起吟诗的资格了
只是我丧失和他们一起封圣的资格了。
2011.7.13. 注:先总理指孙中山,曾任国民党总理。
过伶仃洋
风犁夜海,
浪渡急云,
半首古诗不遇故人。
不不不,含血落齿今日事,
难忍青春入畸零。
木刻这一摞子晚清问题,
烂船问题,盛世在澳门拐弯,
危言在香港变卖三分钉,
大陆获利百万雪花银。
我是知 不知先生,
睡不睡哪咤郎,
怒不怒先锋僧,
干不干 雨飞娘。
去,去,细鱼也吹长浪,
灵鼓叮当,大苦结舌,
不打妄语又如何渡此黑沙湾。
2011.9.25. 写于从澳门回港船上
彗星 ——纪念戈麦
用一万分之一毫秒,
这片鲜叶 进入了白矮星的心脏
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汁液铸铁
这些幸存者才刚刚开始烈士的生涯。
总是这样,在我想起死亡之前 你已经死过;
在我开始遗忘哀悼之味前
有犀牛走动在大泽之间,
蓝木槿 在它身边摇曳如大梦将临。
九十年代是一场薄暮,
夕阳血淋淋 山中少年燃着一盘猞猁雪
那些黄信纸上写的信,你都扔了
只剩下地址和邮票,邮戳像污秽的笑。
集邮者漂在洗手盆的水面上
时代拒绝给他奥尔菲斯之名
腥臭的万泉河也不会水仙盛放
当那群着石头衣的诗人嗫嚅着走过岸边。
他们不懂歌唱,
毒剑之蜜已经封至喉底 那就只有你歌唱吧,
你这裸如处半夜凉初透女的星
你旋转这一捧尘埃,
即使是一捧尘埃
未尝不是你书包里那绝食的小小银河系。
(你也记得的,那一年我十一岁 从上海寄来的包裹里望远镜裂成碎片 那就是彗星。你十九岁,尚未接受全部的失败 披着海东青的衣裳,对着北京的夜空傲啸)
那就是彗星。绝食者之盐。
2011.9.25.
致一个村庄(北纬22°89’,东经115°66’)
每一个村庄
我们都以为是最后一个村庄
每一条稻草
我们都相信是最后一条稻草 为
了海和陆地把臂
庆祝雷和雹的丰收
为了每一滴眼泪
都变成第一场雨暴。
当北方的一个村庄
吞噬自己的儿子
南方的一个村庄却不忍
自己的儿子被抛于荒郊
当北方的天空
带醉把自己裹入乌鸦的军团
南方的天空
却回忆起战象披血的列阵。
因为一个村庄已经起来。
这每一朵云
都端起了犀甲和铜匕
驰骋每一道闪电在你的掌纹
是冷兵器时代的记忆
在那农人弯腰俯就中伸直
是一个表决的手势
代替了斧和镰刀。
因为一个村庄已经起来。
十二月的田野是焦土的气味
硕鼠的洞穴草草掩埋
埋不下去的是我们的身躯
向着烈火竖起中指—— 说此地没有英雄
只有对土地本身的忠实
令每一个受伤的人成为勇士。
2011.12.18.向乌坎村致敬
小催眠曲
莫惊莫惊, 是黑铅山开成镜子叠叠的花了。
莫惊莫惊, 是白母鸦睡成火焰朵朵的心了。
孩子我不懂为你唱催眠曲, 即使有人赠我雪的嗓子,
有人赠我风做的拨片, 还有人赠我蛙跳琴。
孩子孩子,这座城市无法更加婉转,
因为有更多建在浪尖上的堡垒 等待你大步流星。
而此刻寂寞就是你我
曾经在沙漠上埋藏过的一匣寂寞,
你曾教我认这寂寞为一汪甘泉。
而此刻悲伤就是
我在1981年冬暮所梦见的悲伤, 妹妹被外婆抱走了,
我只能自己去鸡蛋花树下找那条会说话的蛇,
它告诉我的那个故事,如今我全忘却。
而此刻你在我脸上辨认的
也是我在你脸上辨认的 一个未来的小冒险,
它是鼴鼠先生 所带的一个小桃壳,
有帆有窗,在远洋激荡。
呵,莫惊莫惊,
是红靴子猫在模仿闪电伸懒腰。
莫惊莫惊,
是绿锡兵唱起了他那曲泼酒调。
2011.12.6.
致熊儿
我双手互搏而伤,
熊儿 你是我的猎人,
我们是爱之深海中隐匿的两颗星
偶尔听见绘星图者笔尖摩挲的声音。
我们看顾彼此如目镜和物镜
如斯宾诺莎打磨,
陌生人的来信,
某日蝴蝶穿门入
夜铎者在午门外做梦了。
永定河畔的日午是那么深,
浮云缀满衣,
衣坠满泪,
人倦如婴孩,
重新被孕。
国家孤独,
它愿意孤独终生,
你带我去那黑与白开口言谈的地方吧 熊儿,
趁荆棘正开花了。
2012.1.13.
岁暮吟
尖东站出来穿过马路
清晨风冷落成旧风
令人直想回到上世纪某日
或者堕入菲利普?迪克的某个未来:
在阿尔法星寻觅幻觉启示
在纽约下城找一颗带血弹头
一个人把铁丝花般的生命缝补。
UFO在我头上崩落,
不敌 旅游车刹停洋行前放下同胞
七嘴八舌的街道空空如钱囊
霓虹过了二千年据说还在闪烁
而梦境过曝,
现实冻如番茄宇宙
我的左手偷空了右手的自由
难为是皮囊,
只为另一个人的重量承受。
2012.1.20.
桃花谣
愿保兹善,
千载为常 ——曹植《元日》
有女子梦里唱桃花谣
声音何其荡漾荡漾
阳光于是融融
抬头就是春色满楼流转
像道外桃花巷
但没有嘈嘈、
喋喋和绵里针
只有人的旺盛
或做佳节又重阳爱,
或三五裸身笑
这不是淫而是人的正当
如葭管吹霞烂漫
她们的热薰红了窗纸与细廊
她们的轻,
令龙也安睡
她们过门时,
乳房微颤
令这一楼以外的黑暗也微明。
这是新年一头年兽做的新梦
和这一年其余的鳞片犄角利爪无关
它昂头眯眼复笑,
婴伏在我胸上。
2012.1.23.
浪荡谣
国家藏匿在一个人身上
东躲西东篱把酒黄昏后藏,
四顾彷徨
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对你说他,
对地狱说天堂
不过这也许和我们无关
我们还有苹果和发香
旧袍子里面星星在荡漾
这样的幸福可怜的暴君无法想象
我们还踏过麦草纤纤
记得晚风给新苗带来翅膀
借火灾的余光摸索温热的乳房
不管那艘巨轮已经起航
我没有船票也不打算盗版一张
来世的事今世应当践行
我的脚掌抚摸这三千大千世界
我看过罗马帝国在一枚果核里消亡
2012.2.11.
昔日冒死旅行
昔日冒死旅行就是为了今天吗?
在黑暗里与儿子游戏
你向窗外灯火烂漫处捉我
我向邈漠宇宙更烂漫处捉你
笑也是那大猫慢飞苍空的笑啊
哭也是那大猫弯身洒雪的哭
昔日冒死旅行就是为了今天吗?
在黑暗里摸索勇气
我藏起我双手的茧和剑纹
扶一把这星尘间的夜归人
摇一摇这玻璃球里的奈何景
照一照这祁连路上的虚空镜
昔日冒死旅行就是为了今天
巴枯宁的手接过千吨云
2012.3.5_6
然后就下起了雨
然后就下起了雨
楼下小学老师的哨声间隔着雨声
春寒慢慢涌起,它无家可归
像小鹿在荒林间走走看看
是否有别的动物也在此夜失群。
是否还有森林失去另一片森林?
那个坐在码头的人抱起了枯海
海底散步的人依旧梦见唱诗班
每张纸都烧着一枝沉默了的笔
一滴雨倒映了这全部绝望。
然后就是夜晚,晚安,大屿山。
2012.3.8.
忆牯岭街少年
寂静,短发,柠檬里剔光,
伤膝,啄石,发苦衣领,
凤梨,山竹,碰了乳尖。
我重回那尘扑扑的马路,
听你崭新的车轮辘辘。
你的笑满满,光烧焚了底片。
一年一度的罗斯福路,
一生一次的牯岭街。
铁下心肠,把阳光打成利刀吧。
铁下心肠,把阳光打成利刀吧
够一个天使在刃上跳舞。
够一只豹子破开自己的梦境。
2012.3.17.台北-20.香港
初先生的未来歌谣
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距离核尘埃覆盖整个城区还有十个小时
读心人的店铺关门了写心人在写他的省略号
初先生在地铁第四十号线游荡
他踢着他的心他遛着一只虚拟狗
他的手表上运转着一座电子弥勒佛
与他冥间的父亲连线
他的母亲在他的穷奇包里,是一朵数字莲
写着密密麻麻的天花乱坠经
一些信息已经无效一些信息又裂变
关于爱是如何霹雳如何润物无声
他不能了解更多除了手中一枚蛇果
舞我吧舞我吧观音为导弹启动了她的婆娑
寺庙在每座摩天楼顶上咒骂
过而不入的初先生刈云裁水托钵
他记得一些往事瓦砾,也在上世纪爱过
一滴稀有的泪水需要三万个钻头雕磨
距离核尘埃覆盖整个城区还有九个小时
酸眼尽量在这些假雪里看出救度之蕊
舞我吧舞我吧初先生这里已经是爱的尽头
如果你不爱了,请拓下她肩背上的曼陀罗
如果你还要呼吸,爱就是毒气室
如果你窒息了,爱却是羊水中的胎纸
把你带到另一个生命中
那儿鸾铃响叮咚初先生那儿鸾铃响叮咚
看不见路了,街角堆起一座座雪坟
他收起手枪就像一个无辜的人
像土地测量员K在大雪中把城堡猜想
天黑得比一阵喝醉的三更风还要荒唐
不如在一团幽暗的火晃映下沉沉睡去
也许还能梦见三十年前曙光初湛
在香港东涌,飞机停止了升降
他梦见一只温柔的手轻抚他的胸膛
那儿鸾铃响叮咚初先生那儿鸾铃响叮咚
妈妈我觉得我的心脏上有个洞
就像你讲的故事里那些痛苦的月亮熊
我感觉未来嘀嗒流逝,像犹太人的舞
当他醒来全世界也醒来了
距离核尘埃覆盖整个城区还有四个小时
一亿句诗在初先生的脑网上转发、生灭
在人生的中途,他在零和一的森林里迷了路
舞我吧舞我吧初先生这里已经是爱的尽头
如果你不爱了,请拓下我肩背上的曼陀罗
我是虚构,但不是虚构的花儿
我的右手尾指有一组未解的方程式
他能感觉她以上世纪键盘哒哒的速度接近
写心人啊请卖给我一串省略号吧……
让我在繁字之海上把桥搭起
明月装饰了你的熵,你装饰了别人的幂
三万个钻头仔细努力
初先生打开了脑网上的锁让她一闪进来
密码是一首老歌她随身携带
舞我吧直到爱的尽头她的ID是苏珊娜不再
距离核尘埃覆盖整个城区还有半个小时
另一颗太阳以黑暗的名义冉冉升起
就让我们像冥王星一样从你的星系消失
只赞美尘埃,它留下了舞步的痕迹
雨烧衣
雨已下了很多,
杂草随着遗忘而丛生
——庇山耶
云烧衣,然后雨烧衣
在福隆里,在夜姆斜巷,点点
滴滴,在东望洋。
一海都是你听不懂的粤音潋滟。
庇山耶,你幽衣幽绿,不待人烧。
那么烧我罢,我是空心哪咤,不是鬼王
我是折八臂者藕断丝连
待雨水燎火割断……
彼山夜,你并没一朵莲花作嫁
阿芙蓉半系黑襟,入花船
淅淅沥沥,一九二六年
在马交小岛,我们交臂全是陌生人,
平托远游于我罗鸳带上一座牢狱,
我远游于你落山风上一间禅房,
她们在冷湖上交递冷火焰
你在我的青砖屋火塘中烧——
雨水雨水,雨水加于你热病的额
如同落与另一个鬼佬魏尔伦。
这是我的雨水,摊开是北国一城
纸扎宫殿。
今日你的名字下是一间大押
典当拉丁文的德成按。
你睡过的,所有鸟变的女人
都押走你一个说鸭子话的喙。
烧我罢,我是哪咤,你是雷震,
被捆仙索已经绑了多少年?
你我何者是前身?
漫向太虚,淅沥烧,淅沥问。
2010.8.23.忆澳门,兼祭庇山耶等远游鬼
回到维园
一年一夕,我回到维园
重新学习我的青春,学嚼槟榔。
当我咀嚼,大雾就从球场上升腾,
便成海,海上人人擎烛,叫我魂。
何年何夕,当我拒绝
明月分光,只是落座在高高灯上蹙眉。
灯下有人为我焚烧另一些名字,
人人便成飞蛾。
他们艰难地飞,绕过白花、黑绸
缠结的树枝,飞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落下的人说树枝在长……
槟榔吐在手上,手是不能换的。
青春刎别,我在维园唱了一出
哪咤戏,红绫既可掀海,亦可收拾骨肉——
我在维园留下我的莲藕身,年年回来煮
一盘醒酒汤
沃罗涅日情歌
感谢你。我又弯身潜入
一个清凉如水的夜晚漫游,
仿佛星星落满你身上的河流。
那是夏天、秋天还是春天?
一片小树叶代替我的手在你背上纹身。
夜晚在我们紧贴的肋骨上
展开一个不存在的北京城:
春灯初上,才子佳人,隔江犹唱的戏
──奈何天和谁家园。
我又翻腾起伏,空中浣洗一只水袖。
小树叶的纹理,在舌尖的水滴中涣散。
摇一摇,我的树干上刻了一颗箭伤的心,
我也曾经爱过那个格鲁吉亚女人。
我已不再问我落下的那朵花怎么了,
锣声锵锵,绕着春天的树
祭祀的戏班伸向花蕊的手在拨弦,
我又呼吸,流逝去,一部分芳香的声音。
感谢你,划动你的睫毛,游进我的眼睛。
我闭上眼梦见沃罗涅日,一片大荒原,
一个人像蜡烛一样独行,为了被风吹散。
2001.3.20.
夏天,神秘主义的失败之歌
夏天,神秘主义者应否开始藏匿?
(在哪里?)在那个光的斑点遗失的地方
儿童们青梅竹马,少女们眩耀肉体
神秘主义者应否再度合上他的书?
世界的阴影……是一个太黑暗的梦
今天的雨水属于更光明的人们
更光明的双手,更光明的打不开的种实
夏天,神秘主义者把身上的声音全部抖落
蝉的声音,夜兰花开的声音
甚至夏天破裂的声音,怀孕的声音
神秘主义者他太孤独,他应该沉默
酒与夜的苦涩浸泡着他的胃
火焰在空白的书页上奔跑,呼叫
他太黑暗,他应该被夏天消灭
他应该挫败于开朗的青春一代﹗
儿童们青梅竹马,少女们眩耀肉体
神秘主义者的迷醉应该更深地掩埋
盲目的时代,阳光下没有阴影的存在
歌(组诗)
1.草莓果园
——献给Beatles
因为他的“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让我在印第安的夏夜开花吧
让我变成一个婴儿,躺在灰鹳的嘴里
因为我要去那永恒的草莓果园
因为我要去那草莓果汁染红的年月
把我的脸画成彩色的雨,我的歌声
就会飞起来,变成舞蹈的虹
那么我的双手将会把长发当琴弦拨响
那么我的心将会是一面跳荡的摇铃
因为我要去那小丑站立的山上
让我变成那四只醉醺醺的甲虫吧
让我们边走边唱,漫游印度的花芯
我们的翅膀,碰落了西塔琴上的流星
让我们在花蜜中一起下沉,下沉
让我们放下乐器,把唱片倒放
因为我要去那永恒的草莓果园
因为我要去那魔笛手吹奏的仙乡
2.回家
——献给Jannis Joplin
因为她说:“我在舞台上
和十万人作爱,然后独自回家。”
Jannis Joplin,我神秘的女友
那一夜你吻我万籁俱寂的耳朵,你吻我
哑默屏息的嘴唇,琴弦纠缠的双手
然后你去为十万嬉皮歌唱
然后你在风中微笑,你的花瓣零乱
你说我们应该疯狂,在这盛夏阳光
但你说落向我升向我,你说哭泣的宝贝
你的泪水打湿了圣佛兰西斯科的衬衫
当你关了灯,在黑暗中只为我歌唱
你的嗓音破裂了,飘着落叶的涩香
不再是夏日了,但你的珍珠仍在闪亮
你说燃烧我熄灭我,你说哭泣的年代
你说我将独自走完六九年所有的路
当你在舞台上,和十万朵红番花作爱
我一个人坐在烈焰熊熊的家中
我烧毁了整个世界,在废墟中等你回来
3.你浅浅幽蓝的眼睛
——献给The Velent Endergroud,
因为他们的“Pale Blue Eyes”
穿越丝绒地道,像迷失的潜行者
穿越塔克夫斯基黄金闪烁的水域
穿越Lou的吉他,穿越John的钢琴
还是看见了你浅浅幽蓝的眼睛
纵然隔着纽约三百层沉落的浓雾
纵然隔着弦上的箫,鼓槌的散断
眼睛中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
每天穿越丝绒地道,安睡在核桃的中心
远离月球三百万公里,还是梦见你
流浪天涯的声音,独自盈缺的声音
丝绒这么湿润,眼睛这么明亮
我愿赤裸着播下我黑暗如种子的身体
穿越Andy的泥土,穿越Nico的砾石
还是长出了你罂粟盛放的眼睑
远离世界三千年,我们的灵车已经失控
天堂被雨水打湿,潜行者醉倒在
云朵边上
还是呼吸到露珠中的阳光
还是看见了你浅浅幽蓝的眼睛
穿越丝绒地道,不再敲响世界的门
4.十年
——献给Joy Division
因为他们的“Decades”
十年,然后又是十年,十年有多久?
影子的游戏,阳光的分裂,快乐的困兽
是谁在你的每一喘息后面步步追逐?
是谁走过自己的墓地,说我茫无记忆
猝然像死神起舞——孔雀的华羽交缠
你在黎明时睡下,在曙光中隐没
永恒又有多短?请细听——
在千浔水底,你的翅翼掀起黑暗的波浪
低音,低音,低音,永恒是一片低音
低音的弦回转,簧管的风飞旋
乌云已经不能等待,死神的雨衣已经穿上
我们要跳十字架的舞,丧钟的舞,掘墓人的舞
我们要跳一把匕首和十五杯朗姆酒
“十年,”在血液中下沉,“我已深深厌倦”
随着歌声,群山在黑暗中起伏
波动以后就是夜的关闭,水的干涸。
1998.2.15
乡间来信
——献给少红
第一封
H, 我在故居的废园中给你写信,
有风吹过我手中的笔,吹掉了信纸,
那是有像树叶般的潮汐,潮汐般的言语的风。
然而落叶层积,吸走言语。只是瞬间,
树叶落满了我的四周。只是十年。
当年我离开时的落叶,已变成了家宅的根,
包围着像四散的砖瓦一样凌乱的心。
H, 这个园子,它的孤寂犹如你的记忆,
绝不喧哗哭泣,只是在一地的枯枝
和灰烬中等待……它的呼吸在泥土里
散开,在树干中变成泉水。
于是今天我回来。从老房中搬出尘封的老椅,
坐在废园的一片片落叶中间,
读读旧书,然后为你重写一首首旧诗。
第二封
H, 我刚刚从田间归来,衣服上
还沾着村边河滩的细沙。花园中
天色渐暮。我在信纸上书写,我的笔就熄了。
熄了,像十年前在我窗前飘摇的一枝蜡烛。
我不敢说,是它仍指引着我回家的路。
就像刚才田间的那条小路:从河畔
通到竹林,绕过农田,再通到村庄;
两边长满青草,远方总有农人在弯腰辛劳。
H, 这条路如今也在我脚下瓦砾的青苔间,
也在这张渐渐暗黄发灰的信纸上,
我把双手举到眼前:它们熄了。
花园请继续沉默吧,黑暗着,不要为我发光。
我的眼睛仍能看见,虽然它们瞎了;
我的耳朵仍能听见,虽然只有寒蝉的声音。
第三封
H, 如今燕子不再来我屋瓦下作窝。
如今我的阁楼上只有阳光与阴影交替
静谧。一阵风带着我童年的脚步把门关上,
另一阵风又带着我童年的笑声把门打开。
有一双脚迈过结苔的门槛走出花园,
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掇拾倾倒的砖瓦,
拨开蛛网,又捡起地上的叶子;
他搬椅子出来坐着,坐着坐着就流泪。
H, 如今这花园已不再有紫藤花、香兰花;
只有无边的落叶,在天上,在地上,
在他的眼睛中转着,转着,烧一点点黄的火。
天气冷了。墙头除了荒草,就是一方灰的天。
我从园子的这一角走到那一角,
对着天空小声地念:“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第四封
雨水在我的屋檐上淌滴,H,雨水
今天打湿了故乡的小镇、村庄。我喜欢的
落叶堆也都湿了,像一首诗所写:“黑暗、寒冷。”
我再不能让它们围着,静静的坐上一会。
只有我的信纸是干的,一片空白;雨水
洁净,不认得字。在雨里,只有久闭的木门下
朽烂的木枢,不怕寒冷,长着几点白花。
H, 因为我的手摸过那白花,我的手也湿了,
我的手也带着香气。当我走过阴暗的街巷,
一些和我擦肩而过的人都回头看我。
这些和我在同一条街上走的人
都没有打伞,在雨雾茫茫中眯着涩涩的眼。
而我,我怀抱着写给你的信,在人群中走过,
像一个被拋弃的女子,不知道有雨点落在自己头上。
第五封
H, 今天早上风声又把我唤醒,
我梦见你们的城市,在水中泛着白光,
远离尘嚣。我醒来,陆续听到鸟声、自行车声、
我外婆开门的声音。还有你的脚步声。
我推开木窗,就看见邻居的黄砖、青瓦。
你们的城市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消失,
我放眼远望——我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客人。
那瓦片在朝露中沾湿,冬天
在我的脚印深处结霜。H,我的脚印深处,
那自行车清晨走过的小路已经崩坏。
我仿佛不曾离开,也不曾与任何人认识。
二十多年,蜇居在这地图上找不到的角落,
淹没在乡村小池塘的绿藻下。世界不知道
我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世界的消息。
第六封
如果我真的是一个乡村的诗人,H,
我将为你写甚么?稻草?夕阳?溪流?阡陌?——
那些都只是一个旅行者享有的奢侈品。
而我的怀抱中只有灰:梁木上落下的灰,
树皮烧剩的灰,炉膛中冰冷的灰,嘴里尝到、
歌里唱出的灰。我将沾着它们的乌黑
给你写一封短短的信,信里没有诗——
“秋收的农忙完了,土地已经龟裂。
冬天随着一个半夜惊醒的梦来临,
梦见城里的你,扎着辫子的你,默不作声的你。
冬天的风已经吹着,河水干涸,坦露着沙石。
一张你以前的照片已经枯黄、褪色,
我不能再看……让我把蜡烛吹熄,
夜深了,月光从窗口照进,我的妻子已经熟睡。”
第七封
有风从村庄的东边升起,一阵阵吹来,
然后满园的叶子都响动。
然后下起了雨。雨打落枯草上,我听见
时间在水中折断的声音,远方雪地里的声音。
群鸟掠过,盘旋,再盘旋。
冷风又再轻扬起我的长发。满园的萧瑟
都响动。邻家的小孩们从我的园门前跑过,
从时间的一端,跑到时间的另一端。
雨点断续,我把椅子挪到廊台下。
雨点消停。现在,从园子的四个角漂来了寂静,
只听见钢笔在白纸上写划的声音。
我的身旁是以前母亲种蔷薇的花圃;
我的背后,是我空无一人的家宅。
风从村庄的东边升起,H,我已经忘记了你的名字。
第八封
二十年来,我只是坐在屋子的南墙下、
废园中,听高高的树梢上的风。捧着多年前
从远方带来的诗集,看空房子在风中变老、变黄。
远方,远方意味着一张白信笺、一枝掉在
枯井里的笔。还有一个没有地址的人:H。
冬天的下午,邻居的砍柴声,在身边
层层的落叶中消失。远方,自行车铃声叮当
在我的心中拉长、中断。我抬头看见屋顶,
烟囱上冒出了炊烟,那是我去世多年的祖母
又在冰冷的厨房里作饭。我们将围着火交谈,
我们将在火里烧掉一些旧信。
二十年来,一些树叶、一些飞虫的尸体
已在我的脚下腐烂。写完一首诗,又下起了雨,
邻居的砍柴声,清脆,漫长。
第九封
老树身上的刻痕。窗台上干枯的
蔷薇花瓣。凹陷的石门槛、地砖。
在半掩的木门与墙壁之间飘荡的蛛网。
被遗忘的院宅沉默了,一如我们。
房间天窗照下的阳光中,除了尘埃
还有一个被你在信上抹去的名字。
在旋转,在消失。园门吱嘎作响,
但再没人挥着汗水,带着稻香从农田里归来。
在母亲昔日的房中,我找到我们的大衣柜。
柜里有我小时候的光环、羽翼,
还有一张照片:父亲、母亲、一个天使般的小孩。
我坐在廊台下看着,暮色亦已灿烂如天使。
被遗忘的院宅听不到你的叫声。二十年了,
我与世界背道而驰,在胜利中输光了自己。
第十封
H, 我翻开每一片落叶寻找你的名字,
然后我像落叶下的泥土一样静寂。
花园中的老椅,已经去无一人,只剩下树影。
夜色渐渐笼罩故居,今夜我又要离去,
但没有方向与路途。天空又将繁星密布,花园
众树又将昼伏夜息。风仍然吹摇,
雨仍然下下停停,太阳仍然晒干我们的心。
H, 我们的忘却或者思念,也许都毫无意义:
在这颗星星的一个角落边上有一座小城,
在小城西南的江边有一个村庄,我的家园
就在村庄的曲径小巷里。
它也随着星星旋转,和我们各自的城市一起。
爱推动着日月星辰,也推动我们
这叶落叶长的花园,这草枯草荣的记忆。
98.12.13-16.初稿于广东新兴县桥亭村
12. 23.终稿于香港
一个无名氏的爱与死之歌
——对Bob Dylan的五次变奏
如果我木立不动像一支路标你会带我走吗?
如果我吹起笛子像一个男孩在哭泣你会带我走吗?
你会带我走吗?铃鼓手先生,如果你忘记了所有的歌。
你的声音沙哑而快乐就像一面真正的铃鼓,
它曾经在蓝波的非洲跳跃,美丽如瞪羚的舞。
我不想睡也没地方可去,除非你敲响,除非你敲响。
我将会是只被你忘记的醉舟,在旋转,在旋转。
如果我敲破了自己沉下了水底你会带我走吗?
我不想睡也没地方可去,印第安人的高速公路插满了我全身。
“射他!快乐的印第安孩子们。”上帝对你的吉他说。
如果我能在哪里睡下,做一个梦,那只能是在61号高速公路:
整夜我听见我的回忆呼啸而过,我的爱人们像星星坠落。
铃鼓手先生,我杀了一个人,他只不过说他是我的儿子
可以跟随在我的斗篷后面,为我的歌伴唱。
我杀了一个人,他只不过在公路尽头,拔出了我的枪。
那只能是在61号高速公路,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一只黑鸟落在我的帽沿,变成了一个女孩,咬破了我的嘴唇。
我杀了一个人,一颗染血的石子向我滚来。
是的,我曾经美丽而且唱着异乡人的歌那又怎么样呢?
我曾经是一只暹罗猫,在树枝上留下我的笑,
那又怎么样呢?她就像一块滚石滚来,磨灭了我的名字。
我曾是那向她乞讨爱情的乞丐,也是那骑着红马
忘记了自己要去的国度的外交家。
她就像一块滚石磕碰出火花,是的,那又怎么样呢?
她现在是个大女孩了,就像墙上的一块砖,
那又怎么样呢?我走在断墙的下面,等待着黑雨降临。
当子弹击穿我的伞,黑雨充满了我的心,像纯洁的血流淌。
别担心,妈妈,我只不过是在流血,呵呵呵……
你看我还能笑得这么响!他们逮捕了我用更多的笑声,
他们折断了我的吉他,黑雨将把他们的手洗干净。
那是一个卡夫卡的早晨他们把我在高速公路上叫醒,
那是一个甲虫的早晨,他们把我无用的翅膀折断。
别担心,妈妈,我看见妹妹在她梦中的列车上欢笑。
我只不过在用监狱的烈火修补我的琴弦,
当他们把我像一个影子扔到角落时,我还能唱我影子的歌。
别担心,妈妈,他们剥光了我的衣裳,却为我打开了伊甸园的门。
伊甸园之门有没有果实在里面,果实有没有虫子在里面?
我只不过想找一条暗渠静静的死去,他们却为我打开了你的门,
好让我去回忆,去品尝,血红果实的滋味。
伊甸园之门有没有天使在里面,天使有没有尾巴在后面?
我的审判被禁止旁听,我的伤口被禁止申辩,
我只能为你唱一首麻雀之歌,那麻雀是一个天使被击落。
现在我被独自拋弃在黑雨下,我自由了。
伊甸园之门有没有生命树在里面,生命树有没有墓穴在下面?
黑雨扑熄着我唇边的呼吸,仿佛一个雨天吻我的女人……
1999.5.15.
北京1910,一个女密谋家的下午
阳光淹没街道,黑暗隐于灰尘。
“踏踏踏”,国家的阴影流过她的发髻,
前进!这是一首《马赛曲》的速度。
一个朝代最后的病毒,在她裙脚后的阳光中游移。
在伦敦,特洛卫夫人刚好想起了她的下午茶餐。
然而不!这里是北京,茶馆里的空气“哗啦”一声
被打翻。她警觉地抬起头,哦,她微露的前颈,
像布朗基越过巴士底狱围墙的优雅身影。
“今日万事皆休,暗杀计划也已尘埃落定。”
朝代最后的病毒在茶水滴落的地方滋生。
“北京的茶好冰凉。瓷杯上隐隐
有了一点裂缝。”店小二的白毛巾扬起,在她看来
那并不像招魂的幡。“也许应该沾上一点血──
但不要太少。二十三年的初夜压着我
用一个男人沉默的嘴唇;我的左手上炸药的伤痕
又在隐隐作痛。”窗外,两个少年在打架,
揪着细长的辫子。“他们准是朝廷的密探,
图谋破坏革命的小奸细。”她叹一口气,
布朗基的眉毛牵动眼角,花木兰的红妆。
倒泻的茶水在乌木桌上漫淌着,好一篇演讲词!
连番的死亡,在风中嗡然鸣叫着的刀子!
一个男人尖细的三角眼向她转来,她心头一紧
连忙收拾起凌乱的新时代,匆匆走出茶馆门外:
阳光!诺大的京华在她面前倾斜。寂静。喝采。
2
阴影从城郊向市井转移,横压城墙。
“踏踏踏”,阳光随着她的脚步退却,让位给尘埃
黑暗。她低着头,垂落一缕长发──
街道依然寂寞,一个人力车夫拉着一车空气跑过。
她走着,却仿佛在刚才那空车上坐着,
一个新时代摇摇晃晃的空虚令她有点脚步不稳。
尘埃,落叶,在不远处的胡同外一个婴孩
发出尖叫!她提起衣袖拭去额头上一滴汗,
腥腥的,就像血。“不知家乡的旱灾怎样了?”
翻倒了。以前人家在北京写信告诉她:
“北京的秋天就像一辆空荡荡的大马车跑过
空荡荡的街巷。”现在,她看见了那跌碎的马灯。
那婴孩的哭声越来越近,就像二十三年前的一个夏天
她出生,“那时杭州也有灾情,但是水灾。”
白茫茫的结着布幡的灵船一只只划过
白茫茫的大水,运送着她的祖先们黑瘦的尸体。
她走到街巷的尽头,从围墙上的小花窗向里望去:
哭声变成了京剧,院子里空无一人,但有二胡呜咽。
她看见飞舞的水袖,那洪水般的青色漫过了
灰暗的天;静极,她听见她母亲唱《苏三起解》。
一个新时代闪闪发亮的胚胎令她有点晕眩、恶心。
“好悲惨那,夕阳中,满船的人睡着了,漂向远方。”
像有一连串的子弹打碎她身上的戏袍珠饰,
她靠在墙上,胸脯起伏,大力呼吸着未来的空气。
3
京城的天空密布乌云,稀薄的影子也隐而不见。
“踏踏踏”,很快,这划破寂静的脚步声也不复闻,
但是现在到了一首《马赛曲》的回旋处!
现在是一首《国际歌》(她听到吗?),开始时低徊、喑哑。
一个英俊的男子与她交臂而过,向她丢了一个眼色,
这令她困惑:她记不起他是一个密探,还是另一个密谋家?
“反正眉毛都藏在毡帽底下。”也许,他是她曾经的情人,
但是现在,她有一把冰冷的匕首紧贴着她的大腿。
“是的,革命与情欲不能分开。”就像巴枯宁
眉目动人。(快点回家吧,腥风血雨即将落下)
在另一侧大街的方向,她听见有人群欢唱簇拥着
他们的拿撒勒之王走向城郊的断头台。
“也许我终将戮杀自己的性命,成为第一个
与革命拥抱的女人,陷入最终的,真正的欢愉。”
她在能遥望刑场的街角默默站立了一阵,低下头
系紧了暗红的衣襟。但是现在,满天的乌云挪开了一线,
有一道嶒峻的阳光迅速扫过这片血迹斑斑的大地!
她听到吗?一把雪白的匕首直贯她的脊梁——
在一首《马赛曲》的回旋处,音乐之上有刀剑在鸣响!
迅速沉寂下来,她又迈步前行,走进满城的乌云中。
她熟悉布朗基的火药味,熟悉马克思所谓“革命的即兴诗”;
“下午终于过去了,将要是我们精研炼金术的好时光,
不知道她们是否已带来了一个新时代的灵感。”
她回到旅馆,天色在她密谋的曙光中渐渐陷入黑暗。
1999.6.27
冷霜的诗
冷霜,1973年生于新疆库尔勒,1990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2006年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曾任报社编辑、记者,现任教于中央民族大学。中学期间开始写诗,1994年秋与友人共同创办民间诗歌刊物《偏移》,1998年自印诗集《梳形桥》。诗作被选入多种当代诗歌选本,并被译入西班牙语、日语。除诗歌写作外,还从事新诗的研究与批评。
冷霜,北京大学中文系九零级学生。
共8首:◢流水十四行 ◢丁香两种 ◢母女俩 ◢La vita interiore ◢1996年的一张快照 ◢《小王子》导读 ◢圆明园西 ◢一个梦的严寒
流水十四行
我在天堂迷了路,我该怎么办?
——曼德尔施塔姆
还要我对你说些什么
你看这春天谢满一地,仿佛
再也不会回到枝头,你逐渐显出
另一副面孔,并迫使我承认
你说想像不过是夹在两面镜子中的
一道光线,两个王朝之间的一队宫女
你也用无可指责的口气提起我
说:“某个人活到了二十岁……”
是的,无可指责,因为你就是
这两面镜子,千重宫殿
有着青铜、流水和空气的质地
你是妇人一般笨拙的计谋
却让一个男子甘心耗尽所有的心智
你还要我说些什么
若是连梦想都习惯了呢
不断地用一个词追问会出现你
意想不到的结果,在中午的安静中
我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地名
似乎能从中看出南方海边的天色
宽翼的鸟群在地上留下的阴影
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死亡
而我没有注意
渴望仅仅是渴望
在南方深黑的阳光中
鸟群顺其自然地飞翔,带走
纤薄的阴影,一切的生长
似乎都是徒然,你想想
若是它们习惯于梦想
我想我懂了,午后用来沉默
子夜用来交谈,我有一杯浸透了
夜色的清水,而在黄昏
我做着轻松的练习,数一数
在断断续续的钟声中,我的手上
还有有限的几种美
儿童在水边守着沙的城垒
在黄昏,他们把肤色和笑声
筑进沙城,再由自己摧毁
我知道,悲哀本是多余的打算
由我在午后默想,子夜交谈
而在黄昏,草籽跳着最简单的
舞蹈,水边的儿童给了我
无端的感动,我想我懂了
让我告诉你我所在的位置
我在二月和三月之间,在休耕的
玉米地里,河水流着,火烧着
第一只燕子飞过很久
后面的鸟才陆续跟来
我在等待花粉的风中,在旗帜
噼啪的响声里,那风中翘首的人眯细
双眼,去辨认远方四面奔来的孩子
今夜,我在郊外行走迷了路
快要下雨了,我试图找个附近的人家
借宿,这时我感到我就在那树枝的
陡然沉默之中,和脚下砂石沁出的
水汽之外,快要下雨了,让我在即将
到来的闪电中,告诉你我的所在
1993.5
丁香两种
白丁香
杨絮隔开记忆
车辆碾过沙滩和正午
迎着信风,面海的窗扇
它摇动灯绳
它低低地吼叫
有人在收拾房间
有人写信
夏季的黑暗随时要到来
少女们己安然忘记肩胛上
水员的姓名
芳香的儿童透明的阴影
它摇动
它落下
海鸟隔开幻想
细柄的钢勺随时要离开嘴唇
面海的窗扇随时要破碎
有人在预报天气
有人发疯
在夏季的黑暗到来之前
有人攥紧一根灯绳
紫丁香
用于摄影的夕阳己搬走
离城不远的岩缝被水粉抹杀
颤抖的光斑、低飞的雨燕
长发披肩的丑姑娘在街角漫游
用于散文的夕阳
己转身,蝙蝠、草根、秘语转移了
剩余的光明,没有敲钟人的夜晚
己来到众人中间
没有敲钟人的夜晚
被礼花照亮
被生锈的蓝乌龟决定
这一夜,没有取名的婴儿
己失去吃惊的能力
比众人衰弱,比岩石苍老
比长发披肩的丑姑娘
更依赖于命运
这一夜,没有心脏的老银杏树
不停地吐痰
没有指望的女子来到众人中间
安慰众人
母女俩
太阳很大 但近来她的脸上总是阴天。
它曾经很光滑,先是岁月的旱冰场,后改作
化妆品的小公园。她冷静地看她女儿的
一招一式,比旁边的母亲们更加老练,
心里却盘算着回去买菜和做饭的时间。
“滑吧,别怕,慢点”,为什么微笑
就像系紧在冰鞋里,又如何优雅地将你的小脚
不可控制地推向终结?远远地,向松弛的双臂
张开双臂。火车呼啸,带走阴影,
下午还长,你健康的肤色以后会使你忧愁。
1997.4
La vita interiore
不可知的彗星在言谈里出现
象个楔子,异己,使生活紧张
记忆有所松动。你杂乱无章的轮廓线
向着它的两极飞奔,而风似乎
正从这罅隙中来,接着,你意识到它
实际混合着被缩写的宗教
从未离开过这片高原的黄昏
小饭馆。炭笔画。历尽奇迹的司机
毫无神圣感,把汽车开上天空
在你第一次途经的公路上
你想不出,一个刚认识的人
递给你一支烟,这怎么就象
一件往事。突然你开始留心自己
与流行歌曲中颠簸的因果律辩论
他不知道他在说着什么
他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在你的新居里你们重逢
他象一根调频棒在收音机里,艰难地
推进,回溯,证明——
这些杂音是飘浮的臭氧,通常很厚
一直在那儿,你看上去沮丧
有点心不在焉,真正的交谈者
统治着我们,仅只偶尔露面,却让每个人
都自以为熟识,仿佛就挂在嘴边:
“都快冬天了,还只穿着这么一点……”
他不知道你己消失——
这些冰渣全是俗套!却包藏着
原始的光刃,不具形的深渊
夜晚的池沼里生满了浮萍
象一群小黄帽,肤浅的希望,瞬逝在
无轨电车车窗后的脸,浮萍之内
窒息的鱼群。你分明看到,她站在树边
提着一壶水,左腿微蜷。你在一条
隐蔽的圆周上运动。这是记忆
不可告人的杰作,还是,它寒冷的刻刀
抑或是一线声音,孤零零的
介于召唤与沉默之间?灯影斑驳
暗红色的毛衣变成合欢树的石灰裙
你说不出话来而一台全自动相机
似乎早己摄下这一切,在另一个时间和
地点。只是手有些颤抖……
感伤使尖锐的景象存活着,易于接受
“那些发光体是远远的、嵌在地上的
碎玻璃片;当你走近,它们就不见。”
四周的布朗运动和囚禁暂时中止
你对着一眼小湖说话。陷进
她安在眼神里的新漆的长椅
“那些新鲜的词,出人意料的比喻
和好诗都应该是这样。”
仅仅十五秒钟的停顿。像一粒
白色的药丸发出散淡的光泽
宣告生活不再是生活,而是
比死亡严重得多的事态
由你无意中造成。“但是爱呢?”
说呀。你在寒噤中感觉到的
旋转和嘶喊的粉末化作反叛的铁的核心
1995.11
注:La vita interiore,意大利语,意为“内心生活”,取自莫拉维亚一小说名。
1996年的一张快照
它远远没有结束:像一位浓妆艳抹的
女房东,仅存的可能是你一时没能
认出她来,而她随时都能出现。
因此你必须从各种不可思议的面貌中
牢牢记住她,并学会在偶然相遇时
用适度的真诚说:“感谢你给我
带来的这些美好的日子。”啊,多么仓促,
多么滑稽,记忆多么失败,台灯
多么晚熟。多少夜,你久久地坐着,
像鱼躺在干枯的河床里,全部的印象
都不超过它的挣扎所能缩小的范围;
全无反应也是难的:它随时都能出现
就如午睡之后,一只甲虫同时醒来,
躺在你旁边,跟你谈交往理性,
或者一场炼狱,发生在小括号中……
1997.6
《小王子》导读
大约是第六、七次,灯全部黑了。当它再次
亮起,演员们从四面跑出来,没有卸妆,
但是朝每一个方向热烈地屈身,影子扭动,
像刚刚脱掉的角色滑到膝盖以下。
一时难以适应,观众们怔怔地鼓掌,
站起身来,带动座椅发出一片简单化的评论声。
一对捧场的年轻人走上前台,向朋友们
献上鲜花,与他们合影。在杂乱的光柱中,
人群看上去湿淋淋的,头顶上飘浮着
尘土和热气,用肚皮挨挨挤挤地涌向门口,
活像海豹。门外,出租车堆在一起,大呼小叫,
有分寸地倒车,一辆接一辆开走;
一阵忙乱之后,推自行车的声音也渐平息。
聚集在103路电车的站牌下面,一些女孩
像经过陌生化处理的玫瑰花,装饰着
身后的灯箱广告。当她们为各自的
绵羊男友所啃食,你看到她们腾出眼睛来扫视
空空的大街。风凉了,一、两处报摊仍然
裸露着整加仑的乳沟:在王府井,重要的
就是你用肉眼所能看见的,白天
狐狸毛领大衣和宝石蓝羊皮女大衣
在扩音器的统治中星星般闪光。现在,
天空打烊,橱窗如洞。黑夜是什么,装满
进口垃圾的集装箱,每天一班?船头在哪里,
开往何方?108路电车开往崇文门。一名交警
在东单十字路口维持着冷清的秩序,
像是在维持自己的转动。他可算是
这条街区的灯塔看守人?或者,掌灯人,
一天等于一分钟?也许,他更像一位
缩写本的国王,一种被改编过的孤独感
仿佛跑了气儿的啤酒,与夜色混杂,
使他回去对着妻子咳嗽。电车轰响,
把他越来越小地留在扬起的灰沙里,
如同一条加盖在折价的世界之上的
笔直的命令。接下来,“106路是悲惨的”,
无数次,它把每一个人都变成火山,挤成
岩浆,但这会儿,乘客尚能保持住
常态下的固体自我。黑暗中没有人说话。
道路如蛇,吞噬满车的人去往同一个地方。
在我背后,年轻的电车售票员有气无力地
报出站名:对于他来说,这些站名
就是永恒;而与地理学家们不同,他对此
无比厌倦 “是的,从游泳池站下车
并没有游泳池”,它只是一处荒废的记号,
相比起来,他更愿意和小哥们儿一起背诵球星。
再次转车时人突然很多,我不得不与一位
陌生的少女挨得很近,我感到尴尬,
并再次想到那些散场时的情侣,在一部
有关爱情的话剧结束之后,在喝光了矿泉水
之后,也是这样挨得很近,却一言不发。
1997.6
圆明园西
北方在五月仍显得荒凉
煤屑和碎砖铺成路面
傍晚和难以察觉的拐弯
落入揣想
锯木厂的乐队使树林沉睡
四面的风一如既往
教育新生的草,折断新生的芦苇
迎接骑单车回村的农民姑娘
我准确地念出萍藻、棘刺、
忍冬和塑料薄膜的名称
在土丘上,我的手谨慎地判断着一堵砂墙
流浪的画家带着飞鸟的胃
看到木板车上的男孩
靠着纸箱,低着头,安静得仿佛
一直在睡——
北方在五月仍显出它的荒凉
1994.5
一个梦的严寒
小脑袋的鹿。像一张活页纸
试探性的翘起一角
在环臂之内,手却无法够着
你游泳的姿势仿佛一根链子
在黑暗中,在你身后
这就是我们倾心去做的事
残缺的北斗掩住了一部分光
让你打开另一些时间
把旧照片里的忏悔变成气候
在一本书中主人公给他情人
寄去他的作息时间表
并解释说,这是他衣袖中的凉
我,和你。什么是我们之间的
大使?哭叫。哭叫
一个女诗人死了,说出了什么
像蘑菇的褶皱,倒置的火,那些
为婴儿所不能说出的
使他的圆形在黎明时分很遥远
巨大的空洞浮在某处,如同睡眠
是一种介质,在其中
树流着涎水,你可能类似于气泡
戴墨镜上班的人群从地底出来
一次日偏食般的努力
在他们脸上仍然留着一条界限
1995.10
雨中笠翁欢迎您莅临鄙馆作客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秋风生凉意,落叶满人间
【诗歌阅读】尤佳:2018的诗(63首)
[转载]马亭华十年散文诗精选
雨中浅行,雨水洗濯一身尘埃
当秋天的雨漫过满天飞舞的落叶时
阴雨连天日(三)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