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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鉴赏〗现代诗(三00) 伊路的诗<2>
现代诗(三00)伊路的诗<2>
素材.音乐.图片/网络   编辑/雨中笠翁
目录
伊路的诗
伊路,女,1956年生,福建人,丑石诗群代表诗人之一。出版诗集《青春边缘》、《行程》, 《随时会大笑》,《漂流瓶》,《海中的山峰》,《观望瀑布》。
伊路的诗<2>
共83首:独奏(组诗)*世界有多疼(组诗十一首)*人间工地(系列之一)*人间工地(组诗)*人间工地(二首)*世界只捧着一个鸟巢——写给北京奥运…*一箱子空气(组诗)*我走进你的内部(组诗)*气象万千的琥珀(诗五首)*或许一声悲唤就能提走整座海(组诗…**不要飞走(长诗)*诗九首(诗歌) *一个苍生  上午的未来  雪花的生*观望瀑布  站立起来的水(诗二首)*自己的海  海中的山峰  黄昏的渔村*春天的茶花  春临  在原野上(诗歌*看夕阳  看故宫的屋顶  那野山里*将逝之物  那小岛后面  车过平潭岛*一块阳光  桂花的清香  荒岛上的羊*一次写生的过程(诗歌)*山冈上的芙蓉树  武夷大红袍茶(诗*永远的乐章  水啊  鸟鸣春日(诗三*看不见的限制  在夜行的车中(诗二*呼喊  篮子里的父亲  大雨(诗三首*它们还是没出来  快乐(诗二首)*注视河流(诗歌)*一只大狗 (诗歌)*一树的鸟鸣  鸟叫  一只鸟儿(诗三*有没有这样的一只鹰(诗歌)*新世纪第一天的太阳(诗歌)*一百岁生日(诗歌)*在峡谷里、 磨溪的寂静(诗二首)  *哪有这么近的往事——地震前那里是一*早 春(诗二首)*生命中的桃花与金桂(诗歌)*行 程 (长诗)*荒 瀑(诗歌)*运载体温的路(组诗)*诗三首*一下就站到了灾难之上(诗歌)*海·白花…… (诗歌)*观看少先队篝火晚会(诗歌)*
*独奏(组诗)
独奏
它究竟要把什么东西带到哪里
用了这么多曲径  回廊  这么多的河流与绝壁
这么深的黑暗  这么虚渺的荒野和大雪纷飞
它究竟要把什么东西带到哪里
如此地走走停停  回望  抽丝剥茧
一颗心被搬来搬去  月亮和风都无能为力
它在启用大海了
在深渊和海沟间犹豫
把封闭于礁岩中的闪电挑出来看了又看
音符的嘴含起一条条水路
音节的阶梯倒了又立起
它究竟要把什么东西带到哪里
宇宙的一个个空间都被用尽
无穷尽的方向被细密地选择  试探  一遍又一遍
它已经很瘦  细若游丝
它究竟要把什么东西带到哪里
勿忘我
勿忘我……
勿忘我紫色的声音
像绣花针 绣花线 绣花鞋
我看见峭壁 崇山峻岭
勿忘我……
细细密密地刺进  穿过
山摇地动  石头里流出千年的水
勿忘我……
最节省的要求  用尽斗转星移的天地
勿忘我……
使永恒感到为难和疼痛
我把你制成干花了
干了还很鲜艳
勿忘我的声音已听不见
整个世界在冷处理
如何能不冷
请珍藏心口的火苗
哪怕它只是火苗形状的冰
除了用冰包住冰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还有办法就是
再包上一层又一层
等春天来临
变成更多的水  潺潺的
经过夏天和秋天的过滤
再结成更晶莹剔透的冰
世界末日或许就是一块
很大的冰
舟子
心似风浪无边的海
它总在外面  像一把利刃
割着感知的边缘
运命之外  还有什么
梦里的白鞋踩踏了云边
在平安的床前坠落
如果完整地回来
一定有什么已经粉碎 纷散
无边无际在无边无际里
比雾还没有形状发
载《星星诗刊》2008年3期
*世界有多疼(组诗十一首)
一个胸腔的力量太小
痛是一座大橱  大柜  大屋  大殿
有无数的隔层  抽屉  房间  门  窗  洞
全上了封条
痛是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卡车  小车  摩托车  三轮车  自行车
横来竖去  堵了
警车的红灯从烟雾里烧过来
痛是正在施工的大工地
打砖机  切割机  冲击钻  钢锯  电焊  钉  锤
齐上阵
痛得这样彻底却还没到底
痛得这样细密却没有痛透
痛得这样庞大却还在围困中
痛得这样繁杂喧闹却没有一点声音
痛得即断即裂即碎却坚如磐石
一个胸腔的力量太小
不够用于痛
用于痛的风暴  战争  大野大天
把旗帜插在
火山般爆发的心尖
不能使痛回到小路  故乡
回到山崖边的鸟巢
世界有多疼
一颗疼的心会怜惜别的心
会在茫茫人海里看见
悬垂在风口浪尖上的
一颗颗心的割痕  钉伤  裂口  淤血  皱纹
会被一颗疼的心揪住
重叠  穿透  共同受难
一颗心懂得了更多的心是怎样疼
就懂得世界有多疼
一颗心有了承受疼的力量
就失去平静的力量
流星又划破了夜空
疼的巨网  连系到哪里
边缘处有没有一个开关
何时摁下
埋在井下的矿工
身体和周围的一切
逐渐没有了区别
它忽然闪亮  跃动
像一丛抖立起的弯刀子
此生第一次感到别样的疼痛
看见心灵的委屈可怜
这是活埋井下的滋味
比别的死亡慢一点
大树活埋了几亿年
还藏着火
我的这点疼
会不会留下来
它多么新鲜  像初放的花
将来的人体化石
该有绽裂的血痕
从你们面前驰过的一车车煤
是要去变成灰的
人间的光明
有黑色的根
地球最疼的部位会引发爆炸
我要熄灭自己了
我不敢拦住他
那个得到一元钱的五岁乞丐
朝他躲在阴暗处的母亲飞奔
他飞奔的路铺满阳光
他飞奔的身体普照阳光
它飞奔的样子是最动人的阳光
我不敢拦住他
怕拖带出紧盯着一元钱的母亲
拖带出更多的阴暗
在黑夜里看见
失眠的眼睛看见
和黑夜模糊在一起的人
解开一个个和人模糊在一起的垃圾袋
一个劲地掏
掏出黑  又掏出黑  又掏出黑
抱在怀里
失眠的眼睛使劲睁大
还有什么更黑
那晚的星星和月亮也很黑
黑到天空的骨头里去
不看
越来越逃避看
不看  已不能再看
可偏就有东西等着你看
揪着你看  盯着你看
忍不住要看  不得不看
一看  心就被看去一块
就多出一个伤口  重叠进疼
世界有那么多岩石
因为有东西要密封起来
你还是睡吧
把自己放在街边的墙角
一定是困倦的毫无办法了
毫无办法的眼皮像松了拉绳的幕布
一下就把一切挡在外面
你睡得柔软  脆弱
把冰冷的铁锤  钢钎  凿子
抱在怀里
在广大的喧嚣中
像在松厚的棉被里一样
上午有一辆载着十二个乡村教师的柴三机车
翻下了悬崖
那些远山后面有怎样的大雪
而此刻的城市  多少巷道  房屋  心灵
黑暗在爬行
但你还是睡吧
幸福也是无所不在的
有时就在刀刃的边缘
幸福  总是不失时机地
给最需要的人
别无选择
为了那合同书上的印章保持鲜红
我用了一整年的时间向它输送血液
但它还是黑了——
我重病的老母眼中的天空也黑了
我妻子的嗓音里出现了风暴
我儿子的肩上没有了书包
我苦苦支撑的殿宇开始坍塌
骨头出现弯折的声响
我如果倒下  会有比我
贵重千万倍的东西跟着倒下
因此我别无选择地站着
那绝壁上的苦藤也别无选择地长出须蔓
车辙下的草根也别无选择地抽出嫩芽
一切都别无选择地向着别无选择的方向
别无选择地证明着伟大
世界有一个太阳
我的心突然疼痛
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渔船
像祖父  父亲  温暖慈祥
把它的救生圈当枕头睡个午觉
旁边的海也像可以拉来盖的蓝被子
可我的心突然疼痛  突然就想到
这蓝被子的远处  再远处
全是大涛排浪  遍布深渊
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渔船
还要出海
婴儿般脆弱孤单
一只活鱼被砸向地面的声音
一只活鱼被一次又一次
砸向地面的声音  死不掉的声音
使我停下脚步  有些东西似乎无法避过
就像这条曾在大江里的鱼  如果变动一下游速
就会避过这双力不从心的手
现在它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等那个老头停止咳嗽  缓过气来
它圆睁着眼睛
像祈求围观者们
给它一个安乐死
错综的玻璃
世界像错综的玻璃
使一颗心
没地方躲藏
没地方
看不见自己
使一颗心
在哪里
都被看见
都像被全方位穿透
直到
也成了玻璃
和世界合成一体
不堪一击
童年的望花筒
认真摇晃出
一个个晶莹的圆
一个胸腔的力量太小
*人间工地(系列之一)
老戏院被拆了
工人们站在老戏院的屋顶上
上帝看下来以为在演新剧目了
他们哗啦啦掀起全部的瓦片
散落了经年的蔓草和苔藓
天光倾泻而下
所有的角落都亮了
那些人造的灯具锁定的演区
一下子失去了疆界
而灰尘  鼠洞  塑料假花  腐烂的幕布
宁愿自己不要这么亮
老戏院是否还渴望淋一场真雨
不是艺术的雨
是可以洗澡的雨
工人们的演出在继续
他们拆掉未来主义的瓦楞
拆掉荒诞派的架梁
拆掉布莱斯特的柱子
拆掉斯坦尼斯的墙
多功能的导演们  化妆师们  舞台美术设计师们
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工人们站在裸体的舞台上
没有人趁机喊一句台词——
道德啊……真理……
他们闷头撬起一块一块的台板
有人的手指被锈钉扎了一下——
经过心脏的血  会疼的惊叫
未经排练的一小阵骚乱
在风中独舞的破布条
被抓来当包扎的道具
一块曾经被哈姆莱特踩过  小丑踩过  皇帝踩过的木板
被愤怒摔断
老实的木头连疼都不知道
而罪恶的钉子已不知去向
舞台已成了废墟  和大地连成一片
演出还在继续——
偶发的蝴蝶就在旁边
远离程式化的云经过天庭
一张餐桌由断柱和残桩支起
蒸气正旺
一只鸟俯冲几次没有到达那碗米饭
肥大的老鼠盯牢的是花盘里的咸鱼
喂奶女人来不及遮起另一个乳房
一片落叶已掉进汤里
我听见上帝笑了
但是……但是……
演出仍在继续
接下来的节目是重新盖一座更大的剧院
要挖更深厚的地基  打更粗的桩  筑更大的舞台
适合演更大型的戏  更多品种的戏
到时候如果请我当舞美设计
我要把那老民工扛走的圆桌面
掉挂起来做旭日
上帝  你会再笑的
演出还在继续……还在继续
上新漆的水泥搅拌机
国庆节停工三天
人们给水泥搅拌机上了淡蓝的新漆
它站在那里很像一座小小的湖
它原来可以这么安静的
圆鼓鼓的滚腔仿佛孵着一窝云朵
除了那次盖和我有关的宿舍楼
它通宵达旦的吼叫使我像在听欢乐颂
一般情况下  它都令人讨厌  挨骂
它咀嚼石子沙粒不得不发出的磨牙声
没有得到谅解
有一次我在它旁边驻足了片刻
看见那钢铁的五脏六腑在限制中疯狂错动
那齿轮与齿轮在烦躁和紧张中精密结合
滚腔下生猛而脆弱的电线在糊满泥沙时仍然保持清醒
不起眼处
一个插头和插座无声地协作
电正从那不知在何处的源头输向它的各个部分
这使它的劳动显得跟它无关却又生死相联
水泥搅拌机自有它尊严的甘苦
正如那被翻耕过千万遍的泥土依然沉默
那爬不上岸的海永远在爬
现在它站在冷清的工地上
和那些上街的小车隔着一片废墟和一堆垃圾
我忽然觉得它像是被什么绑扎了似的
渴望爆裂
渴望把粘满泥沙的内里崩翻出来
把那只在滚腔里钻来钻去的老鼠崩翻出来
让我想象的云朵狼狈地乌有
捡破烂的老巴来了
捡起一个被污水泡湿的水泥袋晾在它的身上
像一块清凉的纱布
清风吹过工地
此刻  有谁会去掀撩那胺脏的衣衫
拂动满是泥灰的头发  有谁能使那
汗湿的身体  忽然感到干净的爱抚
而抬起闪现泉水的眼睛
烟尘滚滚的工地
有一缕清风正殷殷吹过
这大自然慈祥的手
疏通了怎样的秘径
把一个怎样的情怀
移向圣洁之地
尽管卑贱在卑贱的处所
只要心仍然高贵
就能在不经意中获得幸福
随时会大笑起来
那残墙上仍挂着一面旧镜子
我想过去照一照
却有不知名的小树已在照了
一个捡破烂的老妪在它面前理了理枯发
远处的旧轮胎占了镜面的一角
风刮起大群尘埃在它面前抓紧翻卷
这分明是老镜子命运之外的生命
可它却是一幅视而不见的样子
像玩倦的孩童百无聊赖
又像诡秘的疯痴
仿佛随时会大笑起来
它忽然瞪视我
用眼眶里白花花的废墟的光芒……
不可回避
钢铁的尖叫是如此的撕心裂肺
命中注定的时刻
必须是这样的形状才能在你的位置上
才能被一座大楼复杂的架构接纳
钢铁们被搬来搬去
画圈  打勾  编号
焊接的弧光像大师著作中细节的智慧一闪一闪
这一块顶住那一块  那一块拉住这一块
尽头处的不可回避  无处可去的相守
边沿之外没有依靠
工人们在炫眼的焊花里看到未来的黑洞
看到风暴的裂口  闪电那缺齿的拉链
看到针的孔  必须用线穿上
他们的焊枪后面拖着粗重的皮管
连着氧气罐  乙炔瓶
威力来之另一个系统里的魔幻云雾
为了天长地久
还得涂上防锈漆  先是红色一层  再是灰色
在这些钢铁的苍生面前
工人们可是比上帝的雇工负责任和有感情
在它们被起重机吊起上岗到位之前
能怎样尽心就怎样尽心
让果酱一样的同情和爱和慈悲
挤塞到坚硬的缝隙里去
愿你们不要被腐蚀  不要脱化变质
平安  长寿
不要变成宇宙垃圾
变成永恒口中的骨头
从窗口可以看见的工地
脚手架上没有裙子  领带和皮鞋
只有几条裤衩在磕碰
其实是几片晒干的汗水
一根板条拐弯  直上
撞到一截钢筋
河流和麦地的爱情挂在
水泥的悬崖上
梦呓中的云彩已被扯碎
活下来的是会拼命的筋骨
该上升的是砖块  石头  钢和铁
建筑是硬的
里面的东西才能柔软
封顶就是遮盖好许多许多的家
把囤积在墙角的愁闷  劳苦
清扫干净
再把简单的行囊打包在下沉的肩上
一辆卡车就把最近的往事运走
看 见
他抱着棉被从窄小的工棚出来
爬上未竣工的屋顶阳台
看了看广阔的天
把棉被晾上临时架搭的撑竿
这突然出现的长方形
无意中切割了那么高的空间
阳光猛地出现一块阴影
风被阻挡时
也把棉被撞了下来
民工找来废电线和铁丝
把撑架仔细扎牢
小心地把棉被扶上去
小心地松手
猛烈的阳光使棉被显得虚弱孤单
他不放心地陪了它一会儿
谁知道这些风是不是曾经翻搅过怒海
谁知道这些阳光是不是刚从绝壁爬上来
越是强大的东西越没有外形可以辨认
民工不知道风又在旁边
不知道那些尘土的命运是怎样瞬息万变
只感到眼前一晃
棉被和撑架就挺挺倒地
他去扶起一边的撑架
把撑竿的一头搭在上面
另一头搁在自己的肩上
茫然站着
那大脑的空间里这一刻穿行过什么
风踢掉对面的撑架时那些游离而去的神经
是不是来不及返回
但一定有血不由自主地从他的指关节涌进了撑竿
使那忽然失重的一方高高扬起
这一瞬带动起他潜藏的烈性
他握着竿子发狂似的奔转起来
棉被像大旗豪迈地舞动
却有一块烂木头绊了他的脚……
有什么东西迅速淹没过来
带着整个尘世的气息
民工艰难地爬起
夹着棉被下了脚手架
家在工地旁边
那冲击钻又向我的太阳穴挺进
似开进一队火红的花
切割机切割进后脑深处的平台
早年的山冈上白花花的草木四溅
仿佛验证物器的质地
要我百炼成钢
嚎叫着的器械
被和它一样被动的手握着
好像大海的波浪不能自己停止
工地上的每一个架构都要揳牢
民工的眼神和汗水像地球一样无依无靠
把穿插于体内的声音拿出来
就是大楼的形状
时代的形状
我已经不会轻易散开
遥望架塔上的姑娘
一朵花的薄瓣会割断万丈空气
会挡住太阳尖利的锋芒
风要折下她
先碰折自己的指头
红色威严在这么高的枝上
我的目光激动成群蝶
在飞往的途中发动好几座花园
愿她就这么招扬  抽象  看不清形状
红色一点一点地落下
我想象的标高一截一截降低
我要喊住她
喊住向她靠近的一切
她没有转过脸
平静地聚起漫天的光彩
为了从地面拿点什么
为了再次攀升
当她进入旭日的位置
比旭日还瑰丽
我懂得怎样才是真正的捍卫
怎样才能更细地融入无限
麻布袋已经空了
那是工地的废墟地带
阳光正从污泥里吸起沼气
阳光也在帮助一个男孩
孩子却不知道生命的火焰与它有关
他忙碌着把挤压在麻布袋里的旧报纸扯出来
仿佛正在生产河流和山川
激动的呼叫直钻高空
好像抓下来也会立刻飞走
一张扯破的纸带来了复杂的停顿
似有一万个奇迹挣先显形
孩子改而辛苦地撕纸
满头大汗  满脸惊讶
忽然他举起一个褶皱繁复的纸团
拧起眉心审视那光影交叠的幻景
他的工作于是进一步深入
要使这些纸张有命运和灵魂
宇宙也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吧
麻布袋已经空了
一个叫骂着的母亲跑出来
孩子的屁股被拍了三下
灰尘四起
砖 堆
一块砖抛向砖堆
有时一下就到位
有时却有一连串的磕碰
每一块都由小民工的五指抓起
每一道抛物线带着懒散的韵味
上帝抛扔众生时
是不是也这样子
棱角分明的砖块
有些朝天的面很明亮
顷刻就被新抛上去的击滑下去
措手不及  千姿百态
想故意垒成这样子决不可能
百无聊赖的小民工头也不抬
阴暗的砖缝像眼睛
小民工的砖块砸到哪一只
哪一只就闭上
越堆越高的砖堆触到虚静和象征
要下班的小民工把剩下几块往墙角踢踢就走了
*人间工地(组诗)
民 工
满身的尘土是一样的
汗水是一样的
眼神是不一样的
以为去了大地方
其实只是一个工地
从一个工地走向另一个工地
人间真大 生命真小
铺隔热层的人
空调的外机往地面滴水
楼里的人从饮水机取水
说明这世界还是有水的
惟独那几个
在屋顶铺隔热层的人
喉咙已经冒烟
烈日如擦向身体的火柴
傍晚的工地
工人们从土坡翻上来
用饥饿和疲倦直视我
混凝土搅拌机还粘着潮湿的泥浆
石子  沙粒  已到了永远黑暗的基座
未盖上的电缆沟里
橡皮套口裸露出红蓝电线
像没接上的血管
钢架  水泥构件
如巨大的骨头陈横
打桩机站在
满是深痛的地面
一个100支光的灯泡
是这里最亮的沉默
四周都在拆房子
对面老街的木房揭去瓦片后
仿佛一队恐龙晃晃悠悠的骨架
引起很远的风的注意
文景坊的阁楼整个掉下来
窗框  门框  运到废物回收站
阳光  云 唐诗 燕雀的爱情
随玻璃碎在地上
老戏院的柱子水泥标号很高
在几个大锤的强击下
一片一片地掉  像被凌迟
杂技团排练场的横梁钢筋还没锯断
当时死箍硬扎的东西
如今解开也难
安民巷的高墙终于倒了
轰……它只喊了一声
就失去知觉
那伸张在地下的经络
却猛揪了近旁楼房的神经
使它一阵闷痛
桌上的茶杯都颤抖
本应该关窗的
却愣愣地看着那腾起的烟尘
逼进屋里
空 坑
地基的空坑
工人们如蚂蚁在大锅里
挖土机像大勺子
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舀走几个人
头顶的夜空
是更大更黑的空坑
那些星子们也如蚂蚁
时间流逝了不到五分钟
喇叭只响了两声
她便飞奔过来
要挪开装着石条的板车并不容易
何况旁边还有一堆泥沙
她拼力的身体和雪白的小车
几乎浓缩了人世间的两种风景
她的惶恐成了你的不安
时间流逝了不到五分钟
对她  短得来不及看一眼磕碰出的血
对你  长得制止了好几次
想下车帮一把的冲动
一粒红珠子
明知道这心脏里涌流的是血 泡沫状的
可我总把它想象成海水
明知道它只有不多的血  不可有很大的动静
可我总感到有波涛裂岸 浪花喷涌
明知道这血是一个人的
可我总感到它来自深渊  海沟  来自沉船与冰峰
总感到有巨大无边的根
全力以赴地结出一粒红珠子
载《诗刊》(上半月刊)2007年5期
*人间工地(二首)
曾经的脚手架
要站在它身上才能拆它
所以仍要攀着它上升
工人们手里握着砍刀
像共同去宰杀一只庞然大物
刀口落下时
死死绞紧的绳索猛地断开
整片脚手架颤抖起来
每根竹子被扔到地面时都要大喊大叫一阵
在这之前
没有一根单独下来
它们成长在村庄的后门山上
轻  直  韧
模样一致  易于架构
在钢制脚手架出现之前
卡车曾经拉着竹子
在许多大道上扬起尘土
世界的匆匆过客
他用腰侧抵住歪斜的车座
如风涛中的孤岛
几张揉皱的纸币被按在上面
蝴蝶一样微微颤抖
他是一个父亲  儿子  丈夫
世界的匆匆过客
被多少他不知道的事物远远抛弃
他开始用力脚踩单车
身体前倾  目光苍凉
像俯冲而过的大鸟
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整条大街和我也被远远抛弃
载《诗刊》(上半月刊)2005年3期。
*世界只捧着一个鸟巢——写给北京奥运…
——写给北京奥运会
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
此刻的天穹  千山万岭  大海江河
都默默地暗着
因为那盛典的光芒太亮  需要更多的亮
此刻  一切都静静地按住自己
为了那辉煌的出口
此刻
世界只捧着一个鸟巢
致一位长跑运动员
省略了一切
一切都和这奔跑的躯体隔着真空
绝对孤独的你——
所有细支巨脉的力量被孤独绑扎着
使我看到那臂膀里的银河系  小腿里的江河与山岳
胸腔里的日出深而遥远
大海澎湃  辽阔无边
被那黝亮的皮肤紧密地包在里面
大雪  繁花盛开  风暴起落
在千分之一秒内着地的脚指头里
每一个跨度
如溪石的弧线  经过从古至今的沧桑的削刮
一个意义  由无数的意义凝练而成
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不能再多余一点的你
地球是孤独的  所有星辰是孤独的  宇宙是孤独的
因为必须孤独
终会有一道柔软的拦线
风一样  解开一切
你和万物一起
欢飞  欢歌  欢笑……
2008年8月8日
致举重运动员陈燮霞
你抓起两个沉重的杠铃
抓起全身的肌腱  血管  经络
如导火线  不允许爆炸
双脚铆在地上  一秒  又一秒
终于  你举起了那轮小小的太阳
——本届奥运会的首枚金牌  四射着强光
像刚从你热烘烘胸膛里掏出来
2008年8月10日
致没拿到奖牌的运动员
全部都搜刮出去了
笑容  痛苦  热泪
走最直的路
落地不稳  脚碰了跳杆
可怜的孩子
生命发挥到极限的样子  最后一片花瓣张开的样子
脆弱  顽强
意志喂不到最远的一丝神经
直直坠下的心  被我捧住了
跟着你走下赛场  等着那埋着的头抬起来
重新感觉到世界
教练只拍了拍你的肩
你该理解
此刻
还有很多箭  在弦上
每个人的职业不同
失败的方式也不一样
那天我看见一个农民
对着一大片烂在地里的西瓜沉重的背影
天阴阴的  不知他会在那站多久
下一个四年就从此刻开始
在明灿灿的空间里把自己的昏暗关紧
等待希望从里面抽芽
2008年8月29日
观看北京奥运会闭幕式
你看见了吗
它站起来了  抖动着羽毛
升起  升高
从“鸟巢”的圆顶  飞腾出去
它的翅膀是多么宽大啊  闪着金光
你看见“西西佛斯的那块石头”了吗
正艰难地往山顶推举
2008年8月9日
*一箱子空气(组诗)
音乐弥漫
音乐弥漫进身心
动情的手在各处开着门窗
要去什么的地方
和声之海是多么深厚无边
裹挟着莫测的幽暗  撞到了悬崖
哀恸的高音在险弯中折断
卷缩成一圈一圈
音乐——
纠结缠绕  生生死死
建筑迷宫  又摧毁而过
音乐——
有着踩踏空气的鞋  行驶向峰巅的船
一个个月牙飞  星河移动
你的身体  掉了下来
像一个小桃子
仿佛身体已消失
只有它
明显单独  努力蠕动
有好几处乌青和淤血
长在怎样强硬的枝上
小时候去拍X光
母亲说它像一个小桃子
没想到竟变成这样子
黑夜是它使性子的时候
它的叫喊是无声的
它的灯是不亮的
有一只手
知道它的位置
伸过来就能把它摘掉
有一种冷酷和冷静也坚定不移
惊醒  别的内容全找不到
只剩下这枚
尖利  凄厉的长针
后门山上干燥的雪  横斜的风和芒草
像一场简朴的古代战争
穿黑衣  高眼眶的外婆像一架欲飘飞的雪
那粗瓦翘檐也像欲飘飞的雪  那石桥也像
一晚上的梦
透露了你和世界一起险象环生
人的无能和能力是
——永不停地做梦
直到想伏在阳光充沛的马路上医治
想用石头顶住胸口
有一种冷酷和冷静也坚定不移
像大厦缓慢地倒下……
又看见了
那枚长针  那雪
观二00五年中秋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年的月亮十五就圆了”
好几个电视台重复着这一点
就是没指出
十五圆了十六就不圆  并不能多圆一天
“今年的月亮比往年的大,因为离地球近”
却没说比往年亮  近了当然就亮
亮得好像手一碰会被烫回来
多看一会儿  眼球就会熔化
心也会变成一泓沸水
团圆由残缺拼成
“天涯共此时”因为有天涯
本不该打开这扇望月的窗户
有多少不该打开的窗户在打开
一块圆形的石头
根茎是万古长新的万缕愁肠
吃力地浮在深渊之上
珍宝
多少意志和力量  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掘取了这块珍宝
条条矿脉有了终点  结局
有了撤离的理由  依据
现在  该把它放在哪里
生命是一个箱子吧
锁在自己手上  钥匙也在自己手上
有一天把箱子打开了
发现锁住的
都是空气
生命还是一本糊涂帐
你说这里的数字要加大十倍二十倍
到哪里去找辩护的律师
你把珍宝交给那永恒的管理者
疑惑世界也是一箱子空气……
(载《诗歌月刊》2006年10期
*我走进你的内部(组诗)
破裂的烟霞
午夜两点的河湾哀叹
三点的荒原倒抽了一口气
这痛竟来自一个人的心脏
只有一个心脏被里外检查
仪表上显示的曲线
牵连着怎样的风雨
星光看见  涧水也能说清楚
怎么只让一人吃药
冰冷的针剂
驱赶着血管里的烟霞
你正组织它们  一个出口一个出口出去
破裂在千山万岭
昏天黑地的时候
有谁会披衣而起  一群红艳的翅膀
不知去向
昏天黑地的时候
有谁会披衣而起  一群红艳的翅膀
不知去向
你是在用着谁的幸福  谁的凄美的秘密
让自己这样痛
那是痛的监狱
那痛  有自己的回廊和溶洞
因为有风  花在开  寒泉滴落
那痛  有自己的天空和海洋  云卷浪喧
那痛  有自己的舞台和乐池
上演古老的悲剧
那是有着自己内部结构的痛
靠自己的柱子扶着
沿自己的楼梯爬高的痛
那是有着自己外部结构的痛
有沉重的屋顶和墙和铁丝网
有重重包围的雾和雾外的虚空
那是一个密封的
没有任何出口的痛
那是痛的监狱
你无法让它出来
你的心被一艘船驾驶着
快把它拖出来呀
把它劈成碎片
再一片一片地烧成灰烬
然后装在一个罐子里
扔到最深的潭里
再把潭挖出来扔到最深的湖里
再把湖挖出来扔到宇宙的黑洞里
你说你无法让它出来
它是一艘贼船  海盗船
它绑架了你的痛苦
你的所有力气都在痛苦里
你苦海无边
悲伤
世界在动
这一阵风吹的全是思念
天地  此刻装的全是思念的药片
思念的白絮纷纷
你养育着多么大的病
要生产出多少悲伤
才能成为一个空的药瓶子
一个废弃的医院
才有一只闪亮的鸽子
从倾斜的窗口飞出
看着一颗心
一个梦汪洋一样
从它的边沿落到了床上
快躲进棉被的温暖吧
别让虚浮的心再次受凉
终究是要靠这尘世的舟子
把你载向天明
载到人间的岸上
你说人间是梦下的梦
重叠着的汪洋
由一把刀
不分昼夜地割开
你说心是装着血的漂流瓶
有着和舟子不同的使命
我怔怔看着你
看着
一颗心
内部
我走进你的内部
踩踏着原始的黑暗小径
秩序的线头一个也没找到
一切都交错得当紧密结合
那风动石动了千万年也没落下来
无法扯散那万丈岩山的神经
我走进你的内部
像走进一个隐藏秘密的洞窟
大大小小的坛子拥挤在一起
这腔大口小的陶器容积大又易于封闭
还是有眼泪满出来
我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了
我走进你的内部从此再难安睡
暗夜里  我就把那些坛子
一个个星辰般举起来
不是说人心和宇宙一样大吗
宇宙用了什么办法控制了那么多星球
宇宙又被什么控制
当我看着闪光的流星
就想象那些坛子总有一天会爆炸
载《扬子江诗刊》2005年6期。
*气象万千的琥珀(诗五首)
气象万千的琥珀
经过怎样的安排
才有这乱云飞渡的山巅
这怒涛翻滚的小河
几叠黑瓦  几缕蓝烟
一条紫色的小路
几块玻璃一样的水田
我们的车子经过时
这一切刚完成
我心灵的枝桠
有了一个气象万千的琥珀
联系着宇宙的神秘踌躇
舟过神女峰
一船船大呼小叫的人随江涛远去
它还在那偏远的山巅
风再大  天再冷
也不必回到屋中
我想起露天下的所有事物
世界本来是简单的
没有多余的东西
世界仍然是简单的
即使很复杂的我
也只是一尘粒
奇异的鸟鸣
一串奇异的鸟鸣
一个空杯  一个空杯  一个空杯似的
落下来
我查看了近处的棕树
一只火柴盒般大的鸟
站在细长的叶尖上
怎么就确信
那一个空杯  一个空杯  一个空杯似的声音
是它的  那声音
比它大多了  也有重量多了
快着地时
一个个飘走……
围着一眼井
风吹来时
井口的蛛网颤了颤
井水漾了漾
井依然活着
井底的泉眼连接的春天很远
时刻等待被一对红漆的木桶带到天边
我们的那么多眼睛都不是那一双眼睛
我们的围观  使井更加悲伤
但我们不愿离开
我们也怀念那久远的姐姐
眼睛里有井水的姐姐
我们也很悲伤
我看着长在井沿上的黄色蛇婆花
想到的往事还是悲伤
春天容易悲伤
因为有井一样的心
长岭依在
破败的小屋
还可以住一些风
许多年前
把星光误为晨光的女孩
曾经敲过它的木门
黑狗不让她进去
门里的老奶奶让她进去
门前的桃林
还剩斜斜的一株
是不是墓瓮里的老奶奶
走了出来
旁边的长岭  涧水
依在
老奶奶岂能不在
(载《福建文学》2008年6期)
*或许一声悲唤就能提走整座海(组诗…
巨大的软玻璃
浪花啊——
悲伤的颜色  悲伤的连续造型
浪花  也像快乐
海的悲伤和快乐是同一种样子
田野和村落无需再退
危险的旗语渐次收回
亿万年来就这样练习着
把风暴平息成水沫
波峰和浪谷在变形中调整
深渊  漩涡
不知道自己怎样形成
光亮是黑暗之上的假像
不忍揭穿
心灵啊  浪尖上颤栗的帆
把海横切竖剖刀刃是不会卷边的
整座海的砸压也不会使剑锋弯曲
巨大的软玻璃
什么是看不见的
就在你里面
白浪
无止境地翻滚上来
在黑夜里更触目
像有专门的射灯
仿佛被督促
永远做同一件事
仿佛海底装的
全是白浪
灯塔被雾包住
光是灯塔从心窝送出去的小刺
把黑暗密密地刺穿
此刻被雾包住了
模糊得像一朵炸裂的蒲公英
钨丝却红得如痉挛的血管
天空是密集在一起的自动开闭门
倒翻的海也倒不进星星的眼睛
钨丝断了
最后的气息在灯壳上留下一小块黑烟
船只们在避风港里熟睡着
一切都没有了缝隙
没有可以把你盖起来的道具
你是一个道具
用来比照 感知
人们轻松了 通透了 或更沉重茫然
现在 你是一个搅动不停的伤口 一个满是泪光的眼睛
没有可以把你盖起来的道具
当我在城市的墙里
想着你赤裸在远方的黑暗下
我就和你一起不睡  这一刻与下一刻
隔着一个深渊的翻来覆去
你在生产什么呢
或许你是巨大无边的工厂
有无数的发动机 齿轮 传送带
夜以继日地震动 轰鸣 冒烟 吐着泡沫
耗掉最大的能量 最长的时间
你在生产什么呢……
你使我眼睛疼痛  胸口发闷
仿佛和你连在了一起
永不会封闭的现场
礁岩被刻成鱼  虾  海龟
礁岩不愿意  又奈何
海是不能被雕刻的
海是动荡的  起起伏伏的  不会静止下来
猛然觉得海正在被雕刻着
一片片一层层地刨凿
白花花的粉屑喷溅  轰响一阵盖过一阵
排浪  长涛 雪浪的花边
反复在摧毁中重塑
永远是未完成  永远是原材料
永远有无数的刀 永远疼痛 哀嚎
一个永不会封闭的现场
在黄昏的海湾
落日融进去
渔村  山冈的木麻黄
搅揉进去  海湾
像温暖的大胃
开合着无数蜜黄的小门
朝它走去
愿生命柔软纯粹些
那翻滚不停的巨大活物
就在旁边  也在心里
你也爬不上岸
万千绳索拖拽却又突然松手
深渊回到深渊 歧路归于海沟
断桅 白骨和长钉插在最深的地方  无法消化
也只有你 像一个不能超生的灵魂
做我永恒的伴侣
而这黄昏的海湾更像
甜美的蛋糕
迷人  迷幻
很快就会被黑夜食进
总有东西不是海
阳光  月光  是两件衣裳
表面的动是因为有风和潮汐
下面很暗  很静
鱼儿安祥地游
海沟  海岭  海礁
秩序井然  甚至水流
也没有拐弯
风暴带动不起海的全部
海在礁丛间的样子像人的心窝
白色的心酸终年不息
那是海浪撞碎在石头上
海潮的声音已全部听进去
每一声都有无尽的意义
却是潮水扑向沙滩的声响
茫茫的琴键  白的  黑的
谁的手在上面  谁的心在下面
都是无边的风浪
像一场一直要演到世界末日的悲剧
导演是惆怅茫然的你自己
海只是
地球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形成的一个大水坑
地球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毁灭它
可我还是不明白
为何那么多淡水流向海
也不会稀释海的咸  反而一起变成咸的
这咸从哪里来
为何只有海水像泪水
总有东西不是海
或许一声悲唤  就能提走整座海
*不要飞走(长诗)
一  章
她在鸿途酒楼的烟雾里看见一只黑色山羊
看见李子弯深红的李子浸着阴暗的水
斜坡上有停放棺木的小屋
岭头的茶亭 竹管里的清泉是一杯山的心
那悬崖上还有一个鸟巢
危险的小天堂啊
……
谎言们正齐心协力把谎言救起
再有一些垃圾就会堵住涌泉的出口
这手现在不洗就是过不去
可等会儿还要拿钱
那个一直拦在面前的五岁乞丐
不锈钢一样挺括的女友还没安装好情感
丹霞的蓝色印花布衫被剪贴在自然酒巴的墙上做溪流
那疯女人从垃圾堆里捡起一块镜片照脸
有本事也去抢一个别人的男人
已经是第七架自行车被偷了
一直无法确诊的头痛
需要模糊对待的事情
女儿额头上太阳的气味
谁来都不要开门
对面山腰上的庙宇正在点香
那孩子又在用碎砖头盖一座可以玩的学校
那只猫又和一只老鼠一起做行为艺术
有人在棕树的杆上扎了一枚长钉
安装了一个路灯
人天天看着树的尸体就是不害怕
但那只鸟会害怕
谁又在绑扎空气
那人的头脑像一个杂物间
那横冲过马路的人有一个怎样的一生
父亲在几个月前从这条路上消失了
父亲是更深一点的点
父亲是更淡一点的点……父亲
爵位是怎样排列的  四大教是什么……父亲
……那个楼道都是风
那一架梯子架进我的胸膛
目的与目的箭一样四射
被一个骤然拐弯的目的撞倒
快爬起来组装好自己
把老板的鼻炎片重新放进程序里
那蝴蝶在人力车高耸的货架上碰了又碰
颠颠颤颤地跟了好远……
多大的烟尘啊
她钻进一座电梯
七对眼睛立即朝向一对眼睛
一对眼睛立即瞪视七对眼睛
二  章
外面的东西——比如西装  和西装联系着的
公文包    董事会     银行……
还有目光——这连着里面的外面的东西
已经有能力把人击倒
幸福也是一半在里一半在外
所有的外面——在一个时刻的炫目地带死去
剩下里面的——
一个保龄球一样肥大的心脏
一大把浮肿的神经
沉重的下水
大脑沟纹里翻车的现场
残废的意识
……
浮吉尔 我不是你可以带走的但丁
一个啤酒瓶砸碎了
史无前例的利片
如一座牢狱的门忽然打开
你是空的牢房
怎么  空也是东西
拥挤的空  上天入地的空
所有的路口都被空堵住
半夜进来的女人香水的气味
——这黑暗的峡谷
那名叫红衣主教的玫瑰
——天堂里的地狱
视力平庸之徒
你们的仰视压低了我的高度
……绝壁上寸步难行的船啊
你解放一个啤酒瓶却不能解放你自己
那门里的狗是能量最大的蔑视
一只狗的嚎叫
引发了整座楼的狗的呼号
真像无意中撞了一棵秋树
惹得黄叶纷纷
想起《尤利西斯》里的一个对话:
“这位肮脏的'大诗人’拿定主意每月洗一次澡啦。”
“整个爱尔兰都被湾流冲洗着,”
三  章
全剧的深渊悬挂在第九根吊竿下面
第九根吊竿下面是一面明镜
你走向平台尖端就应看见峰巅的清静
用铃兰花寒冷的呼吸把月亮提起来
那场对话的出场者是一群傀儡
那操纵的绳子缠在一起
缠在一起
缠在一起了
纠葛的蛇堆
快把大幕关起来拆解一下
把十七号绳子剪断
调整调度——
让茫茫的旗帜迂回成血
让迂回的血定格成横空的伤口
——伤口的总集合
你的  我的  他的
雾涌来了  冰峰与火山交替移动
这分明是舞台美术家伤口中的事件
我们等待将会出现什么——
追光在观众席找谁……找谁……
谁能在剧情的废墟地段建起立交桥
她曾用十幅绸布  八条钢丝  六架电扇
造了一个假的海
被搬上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舞台
但那海难者母亲的声音却穿过了帷幕
海啊   既然一切都被你埋葬
我只能把你整个揽在胸怀
歌队汹涌到舞台左侧
这悲怆的群体
披挂着残阳的千古崖岸
千年中加入到风中的叹息
在一个又一个的额角掠过没被察觉
那追光又在观众席找谁……找谁……
横搁在后脑中的一个丑角的嬉笑
仿佛不断从天涯翻上来的白浪
四  章
已经有两个月没染发了
旺盛的白色啊
血在叛变
她冲破重重阻力旅游了北京回来
胸腔里风走云涌
蔑视地看着废墟
把一根钩着衣襟的铁丝狠狠地甩进去
不  我不能再和他们住一起
不能继续做保姆
体内潜着大湖的女人
把漫上嘴角的涟漪咬死
撑到了新时代
世界的花样真多啊
谁肯就此罢休
脑白金  天赐康  长寿健美操
有人说让时间停下来等一个孩子把鞋带系好
没有人说等一个老人把一块肉夹进碗里
我用了全身的力量使颤抖的手保持文雅
在你看来还是狰狞
迟钝的神经已注意不到粘在嘴角的饭粒
却没有降低对疼痛的感觉——
看见讣告的疼痛
白纸黑字的悬崖
抖簌的身体倚靠的是那面绝壁
……
金银花香
一只晰蜴爬上他的扁担如爬进一条溪流
那些乡下孩子的读书声被风吹上了山梁
……
那些年代的烈日 白花花的日历
所有过去的日子都曾经被称为今日
人是一批批地换了
“老姐姐,还有我呢,一起过马路”
两个老心脏  两条搀扶着的老气管
“你去哪里……”
“你去哪里……”
那老头又在锤打身体了
好好干吧  别让他锈掉
那老榕树又仔仔细细地抽出一层新叶
树是不会被退休的
什么时候得了老年浮躁症
不顾一切  在乎一切
装不满的老箱子
千万别让人知道
今天已照过十次镜子了
像少女一样抿嘴一笑
要去那工地偷一块钢砖垫脸盆
欠我太多了
她拿起一个坐垫放在窗外使劲拍打
看着白色的发丝纷纷扬扬地加入到世界里去
哼……
那居委会的门牌上站着一只喜鹊
啊  不要飞走……
原载《诗歌与人:中国女诗人访谈录》
《星星诗刊》上半月刊2004年1期(一、三章)
*诗九首(诗歌)
在一座枫林旁边
秋天的富翁们都在这儿啊
这些谢顶的长者
满地的黄叶似撕碎的残稿
现在只需用银灰色的枝条
就能搂抱住高空的殿宇
那些骨节里走走停停的力量
一定像珠珠粒的蒸馏水
先一点一点穿透自己
似那种层层镂空的象牙柱
哪一层转动
都会变化出不同的窗口和眼睛
它们站在那里
意趣交汇出一个逼人的空间
使我不得不一次次退出  体会自己的阻塞
它们不再给你碎碎的风  小勺子般的爱和抚慰
他们已经使头顶的雁  变得很轻
它们的枝条漫不经心地摇摆着
是有灵魂出去散步  还是骨头在做早操
它们每天都在聊些什么呀
它们的话语
怎么像风的声音——
穿过无数回廊的风的声音
水流的声音
水流的声音格尔格尔的
水流的声音是——
透明叠着透明的
一溪的鹅卵石一凸一凸的脊背
一溪的鹅卵石一凹一凹的腹部
一溪的透明的脊背  透明的腹部
抚摩过来
格尔格尔地从我身上滑过
我的身体是不是
一溪的的鹅卵石
寒假的校园
芒果树丛里飞来飞去的乌鸦
和玉兰树的大张落叶
全都像老师的灵魂
空的宿舍楼  无人坐的课桌椅
和闲置的蓝球架
全都像学生的灵魂
一个留守的校工
拖着的扫帚和摇晃的铁桶
像不知如何摆布的灵魂
风把布告栏的纸撕开  掀动
阳光在上面荡秋千
像时光的灵魂
她的微笑和幸福
手捧面包  糖  牛奶的少女
她的微笑和幸福
使万里的麦田  无边的甘蔗地和牧场
也微笑和幸福了
她的微笑和幸福
使无数劳作的手  运输的路
无数的传送带和齿轮
也微笑和幸福了
她的微笑和幸福后面
是孔雀开屏般散射向四面八方的微笑和幸福
她的微笑和幸福使世界为难了
它把苦难的阴影悄悄遮起来
像慈祥的母亲一样也微笑幸福着
小时候去外婆家
小时候去外婆家
绕过两个山弯
穿过一片田地
沿着河边走一阵
再过一道石桥
……
那时的我才一点点大
看见羊的时候停一停
看见鹅的时候停一停
看见蝴蝶又停一停
那时候没听说有恶棍会拐小孩
整片山野只有我一个人
这单独来的风
这么说有一缕风在橱子旁边
把那张画纸翻过去  又翻过去
有一缕风一直没走
别的东西都没动
这么说这一缕风纤细的
只能掀动那张画纸
没有一个人的客厅
一张画纸忽然翻过去
怎么不觉得奇怪
怎么不算是事件
这单独来的风
经过哪些山脊
怎样进了我的客厅
如果没有那张翻动的画纸
我还不知道呢
花 朵
它怎么知道这样的瓣形会和其它的花朵不一样
怎么知道花蕊要旋成小水潭的模样才更显得沉静含蓄
怎么知道花色从瓣根向瓣沿由浅至深洇染才更显层次丰富
怎么知道香气要来路不明要不可想像才能从众多花香里区别出来  而不至于混淆
花朵没有雕刻刀  调色盘  化妆合
花朵是怎样创造自己的
除了我们知道的阳光  雨露和春风还有什么在帮助花朵
那些有韵致的  个性化的  智慧的部分来源于什么
遥远的  不为我们所知的餐桌上有没有花朵灵感的胃囊
在我们看来空无一物的空气里有没有花朵的宝镜  纤手和学堂
世界上若有事物比花朵更懂得美丽
花朵会不会自责和害羞
花朵怎么知道自己是花朵呢
祈求世界保存它们
祈求世界保存它们
保存那些昏暗和恐怖的巷道
保存那些在星期天时空荡荡的教室
保存那四面黑瓦围成的天井和它在正午时的银亮
保存在夕照中变成黄金的土墙
保存那沿着墙根苦长的金针花
保存那棵椿树  夏天里它的蝉鸣
保存那孤独又春心荡漾的桃树
保存那爬上坝头  从老樟树和古潭边
迂回到城里去的小路
保存后门外的半月形三合土地和围绕着它的小溪
小溪外的麦田  菜地  有坟堆的小丘和荒滩
为了保存它们
还得保存那些黑暗中紫色  绿色的眼睛  鼻息
保存那些翠花鞋  黄酒  木格窗的血脉和神经
保存那麻布一样的一块一块的风
长袍般的滂沱的雨
纸人衣袖似的月亮
保存那从老鸦树后升起的白色旭日
为了保存它们啊
还得保存很多很多的苍老
很多很多的愁肠
很多很多的寂静
很多很多的荒凉
两座白色房子
在道山路
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座白色房子上
十二年前  我的女儿出生在里面
那一天在那座房子里
一共出生了39个婴儿
那一天的前一天  再前一天  再前一天……
那一天的后一天  再后一天  再后一天……
一共出生了多少婴儿……
妇女们把十月怀胎的身体放进去
不久就有一个孩子抱出来
这么重要的一座房子  人们视而不见
我同时想到近郊处的一座白色房子
想着从这座房子出来的人多少年后都会进入那座白色房子
都要躺在冰冷的铁床上进入炉火涅槃成气体  烟尘
这么重要的一座房子
人们在送过亲人  朋友  叹息  欷歔之后
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像再与它无关
*一个苍生  上午的未来  雪花的生
一个苍生
一个人飞奔而来
头发和风的方向对抗
那是昨晚枕上辗转的塑造
呼啦啦拨开围着小店的民工
抓住电话筒就像抓住性命
听不见他在嘶喊什么
沸腾的噪音似高厚的静寂
一些新鲜的血丝倏忽灭去
钻出人堆时
眼眶里已有云雾弥漫
飘飘忽在人流车流中避闪了几次
一个骤然停顿脑壳里有什么被扳倒了
他脚步松懈下来  伸了伸臂
看见阳光满天满地
可是路边又有一个电话蹲着似魂灵
他的皮夹克鼓胀起来
终于像老鹰一样扑过去
上午的未来
排到号位还要一个多小时
我从来苏药水的气味里出来
脚步尽量缓慢
在小店里磨蹭的时间尽量长久
对面有一家超市
想过去看看
一辆卡车威慑般地斜挡过来
一惊吓  就放弃了计划
一个人可以这样的脆弱  这样的空无
这样的没有一丝意志支撑
只因有一所医院
挡住整个上午的未来
雪花的生命
那一个夜晚
世界由海涛  风组织
你和我  是即刻要落去的叶子
那些远离爱情的话
是高天的云朵
永不能复制
任何色彩都不能染出白色
心意淡淡  纷飘如雪
雪花的生命
完成在空中
深深的心啊不怀歉疚
纯洁的伤害是灵魂的财富
*观望瀑布  站立起来的水(诗二首)
观望瀑布
水从绝壁上失声叫喊下来
惊恐万状下来
散乱的魂魄般下来
不知道这里有绝壁吗
那么是一脚踩空
水更像是大笑着下来
露出全部牙齿的大笑
口沫四溅的大笑
永不会笑完的大笑
把什么东西都笑出来的大笑
这样大笑
越看越令人毛骨悚然
又像是在做游戏  在玩耍
绝壁的形状越奇特复杂
就玩得越兴奋起劲
越花样丛生
越好看刺激
又分明是被追赶着的
被自身的重量坠扯着的
停不下来  身不由己  不能慢一点
这就更让人目不暇接
生怕错过某个细节
却又像是被绝壁架在那里
展示展览的  像一幕接着一幕的演出
像有无穷无尽的水在排队赶场
一次性  过了就过了
无穷无尽的水其实只是一道水
互相连接  密不可分
看得出每一份水都非常认真努力
好像知道在共同做着水似的
该如何做水似的
(被选入初三语文课文,有所改动,如下:)
站立起来的水
水从绝壁上失声叫喊下来
惊恐万状下来
魂飞魄散下来
不知道这里有绝壁吗
那么是一脚踩空
又像是大笑着下来
把所有的白牙都露出来的
顽皮的大笑
没完没了的大笑
没头没脑的大笑
不顾一切的大笑
越看越叫人提心吊胆
又像是在玩耍
绝壁越奇特复杂
就玩得越兴奋起劲
越花样翻心
越好看刺激
又分明是被驱赶着的
被自身的重量愣拽着的
停不下来  不能慢一点
让人目不转睛
舍不得错过一个细节
却又像是被绝壁架在那里
展览  演出  一幕接着一幕
无穷无尽的水在排队赶场
为了这一刹那
夜以继日地奔波
瀑布更像是
很多很多的水重叠着站立起来
很多很多的水的决心  意志
很多很多的水的多姿多彩的生命
筑成多么巍峨壮丽的丰碑
2006/1/5
*自己的海  海中的山峰  黄昏的渔村
自己的海
海就在旁边
坐在石头上晒太阳的老渔妇
整半天没看海一眼
她的房子在不远处
知道天黑了海还在那里
过年了海还在那里
而我从别处来
坐了很长时间的车
我是要把海看回去的
一整天地看
使劲地看
一寸一寸地往下看
一丈一丈地往远看
有意无意的海
城俯很深的海
什么也没被我看见的海
就在我的脑神经旁边
在返城的车的旁边
在书桌旁边
在床的旁边
像一个装着沸水的大锅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海真好
去哪里就能带到哪里
比如  去菜市场
去会议室  去医院
在陪伴年迈母亲的日子里
我就把它放在那古旧的藤椅旁边
看着它波涛翻滚
海中的山峰
在喧嚣的会议室里
想着海中的山峰——
波浪正在喧闹
海中的山峰
在离海面多深的地方
四周是否已经寂静
海底的寂静有多么大
海中的山峰把多么大的寂静
听进石头里
无序的风仍在海面吹卷
变幻的天色杂染纷乱的水花
海的身体在寂静里
海中的山峰是埋在寂静里的钉子
看风景的人看不到海中的山峰
除非他能看穿海
或许有被封死的缝隙包藏云朵和星星
或许把紧密的折层摊开也有繁华的斑迹
海中的山峰
用了多少记忆换来忘记
海中的山峰
在离我多远的地方
黄昏的渔村
那渔妇收起晾晒在舢板上的大花被面抖了抖
孔雀  牡丹  凤凰  金丝线在桔红色的尘埃里飘浮起来
我看见正在散花的飞天图景
从后门山上的吹烟里弥漫过去
三只肥鹅像三个皇帝步过泥泞的街面
皇宫的高墙是山冈上沉默的木麻黄
黄昏的宫庭有着说不出的寂寞和宁祥
一只狗最先闻到异味
它的叫声像投出去悬在半空的石头
我们的吉普车开过来时
它已经把它们收回胸腔
沉重地坐在那儿
两个孩子严肃地看着我
他们的眼睛里都藏着塑金身的小神
我的微笑没有使之改变表情
像手拉手的门一样不让我进去
*春天的茶花  春临  在原野上
春天的茶花
茶花的蕾像小小的坚硬的乳房似的
像欲爆的小炸弹似的
满树的嘟着鲜红嘴唇的茶花的蕾
一看就知道很任性
确实已经绷得快裂开了
那绿色的夹袄一开始就该做大一点
春天的布料总是不够用的
花树已显出透支的倦容
很早我就担心它会管不动那么多花的
它的决心那么大
好像还有周密的计划
但春天里一切都无法按部就班
南风来的时候万物都会昏厥一阵
那本来比金盏菊迟开的蛱蝶花
昨夜不知怎的就憋不住了
比婚礼的百褶裙还要繁复的茶花
是很重的
并不强壮的花树快跪下来了
大地知道不知道呢
车水马龙  气喘吁吁的大地啊
茶花旁边还有三棵喳喳叫嚷着开放的
栀子花
春 临
感到它有大山一样的体积
隆重  苍翠  就在身旁
马路涨挤了
迎面而来的人惊异我满面春风
和大山一样的春天一起走
会以为自己是一座小山
直到撞上十字路口
才羞愧地看了看车水马龙的四周
才知道轰隆隆的春天
并不只为一人移动
我体内的溪水
连着多么壮阔的洪流
在原野上
第一缕风是从那小山后来的
它先推开我胸口的一小片窗
接着  更多的风就从桉树林  菜花地
一齐扑来
我密封好好的身体  难以闭拢
云朵和蝴蝶直接进去
经络的衔接处
有了雾和露水
血脉的细小巷道
阳光的手来去
把一些东西赶到更空旷的地方
被更大的风吹走
让大脑变成快乐的鸟巢
心脏如嗡嗡响的花团
*看夕阳  看故宫的屋顶  那野山里
看夕阳
好大好红的夕阳
可惜被楼房挡住只露出个边角
我跑到书房的窗口
看到它的左边一半
我跑到厨房的窗口
看到它右边的一半
我在房间里跑来跑去
想那夕阳也是想深情地看我一眼
看故宫的屋顶
在景山公园的望春亭上
能看见整座故宫的屋顶
左右对称  金光灿灿
像很多凤凰的翅膀
我想象它们腾空而起  飞走
昨天  我在它们下面走了一整天
看了数不清的宫阁  殿堂  过道  回廊
数不清的雕梁画栋
数不清的智慧  谋略  寸寸心肠
此刻才想到它们的终端都是通向这屋顶
它们组合的原因
都是为了托住这屋顶  抓住这屋顶
——这茫茫一片的神话翅膀
它们的下面
还有作为基座的石头
现在  一座小山的高度
都在我的视线之下了
时间仅推移一小时
光影的界线已经模糊
黄昏的空气里纷扬着落日稠密的金粉
世界朦胧如一杯陈年黄酒
好像等谁来一饮而尽
那野山里
小路  溪湾  田地是过去的
风和阳光也是过去的
而我已不是过去的了
再停留  再回望
也只能把它们留在这野山里
暴雨的时候  酷暑的时候
我会想念它们  想念那个
在上面行走的女孩
但总有一天
再也没有一个人这样凭窗想它们了
那野山里曾有过的一切
会不会因一个人的消失而消失
*将逝之物  那小岛后面  车过平潭岛
将逝之物
那年  在一个偏僻的山弯
我看着一树白花
一朵一朵掉落
大山静静的
别的树也静静的
没有去打扰那棵树正在做着的事情
花朵在离开花托那一刻
是有风轻轻推一下的
有时候风的手势不对
那朵花就倾斜在花托上
粘稠的花液被拉得很细
将逝之物  多么被动
一点力气也没有
整座山谷像知道总会发生之事一样
慈宁地等待着
几只夹蝶如不懂事的孩子
闪过来闪过去
更像一小片一小片的灵魂
忽有一阵大一点的风带着阳光的金铂
撒了过来
整棵花树颤抖起来
我和山谷都觉得太早太仓促了点
那小岛后面
那小岛后面是什么样子
我们的竹排没有经过那里
那里的水是什么颜色
水流的波纹  岸影  怎样传递消息
有什么样的树丛  什么样的花
歇过什么样的蝴蝶
它们在阳光下怎样呼吸
夜晚  暴风雨  酷暑
会有什么样的事迹
那小岛后面也许我今生无缘亲临
有一阵风吹到我脸上  它们先经过了那里
碰过那里的草木  花瓣
我的心为之摇动  有一只船已离开我的身体
但我为什么要随波逐流
这一方竹排和这一片水域和我是什么关系
那小岛后面与我又有何牵连
哪些东西最终会在一起
车过平潭岛
无法把对这座渔村的感觉清理清楚
这和我迷乱的幸福有关
那些鱼网和泥泞搅和的村路
山冈上的木麻黄
石屋前妇女们坚定的注视
和我沟通了什么
我的还没有形成方向和路线的幸福
有怎样浩大的关联
我要让它停止在这种状态
一定有一种更高的智慧在保护和帮助
此刻  除了我的情怀
还有什么被如此纵容
在这小小的渔村之外
哪里还有烟尘
像茫茫的幸福
*一块阳光  桂花的清香  荒岛上的羊(诗3首)
一块阳光
风把窗帘动一下
阳光就像金块一样闪了一下
风又把窗帘动一下
阳光又像金条般晃了一下
只有在昏暗的屋里
阳光才变得像黄金
风在更努力地掀着窗帘
想把那合缝弄大一点
阳光若再大一点就不像黄金了
一墙之外便是满世界的阳光
满世界的金光中间
一个空出的昏暗有多么难
我的手朝那块阳光伸过去
它就伏在我的手背上
暖烘烘的  像另一只手
桂花的清香
桂花的清香
停在烟尘之中
仿佛不经意的提醒
一路上若隐若现
不屈不挠地跟随
细细的针尖
拨弄我的心眼
有清泉涌出  渗开
以至我不舍得拐进
回家的弄堂
就这样和它
去了很多美丽深情的地方
感谢世界总让我多幸福一点
荒岛上的羊
一个荒岛
上面有几只无人照看的羊
吃野草  喝天水
晚上睡在石洞里
听着这些话的时候
窗外秋阳很暖
屋内却有点冷  我想
那些羊此刻是在秋阳里的
秋阳是像养植物一样养着它们的
那些羊的幸福  肯定是在
描绘所有幸福之词出现之前的幸福
它们的安宁  肯定是在
形容所有安宁之词出现之前的安宁
它们的单纯  一定也是在
表现所有单纯之词出现之前的单纯
我于是就仿佛看见——
它们被风吹得像团团转的菊花似的样子
它们跑到海的跟前也知道害怕似的退回来的样子
它们瞪着翻滚不停的白浪目不转睛的样子
*一次写生的过程
媒婆气味的海风
渔船那抹着大红漆的后腰
老实的村屋有着看穿一切的面海之脸
拦住我的一点点狂野之心
我的画板绝壁似的立起
我的画板把齐刷刷的目光碰弯
一个老奶奶移走了它旁边的咸鱼篓
我的画板多么孤独
我的画板被一阵风吹倒
有紧及搬来的靠椅扶它站稳
我的画笔勇敢地攀了上去
迈出一小步蓝色  又走了几步褐色
我的画笔踩出一艘渔船的轮廓
开始遭受议论的围困
我的画笔有勇气在心灵的明镜间胡作非为
可是  有人提醒——
“要先画阿福的船,阿福的船马上要开走了”
有人小心发言——
“那舱门的颜色不够鲜,那个窗孔要高点。”
有人慎重指出——
“桅杆没有那么斜,船头上的电视天线怎么没画出来。”
有人喊:“ 阿翔,别动,画你啦!”
“ 阿英,干吗不穿那件红毛衣啊?”
我的画笔撞上了善良与质朴的红灯
我的画笔不忍踩乱真诚的秩序
我的画笔服从指挥乖乖走斑马线
但那电视天线却败露了欠佳的技艺
我的画笔乱了阵脚
狼狈地退了出来
任凭它的“杰作”被严格地审查和指点
有多少至关重要的细节被我忽略了
有多少生死与共的物件该一一补上
有人突然喊道:
“救生圈!挂在船帮上的两个救生圈在哪?”
我看见了要命的海
没有缆绳的天涯
看见真正的笔被浪涛折断……
*山冈上的芙蓉树  武夷大红袍茶(诗2首)
山冈上的芙蓉树
山冈上的芙蓉树
仅一瞬就从车窗闪过
我感到有粉红的丝片跟了一段路
我把头极力扭后
想用目光拉住那伸长的手
却被一座又一座的山峰阻挡
我听见花在喊叫  浓香喷涌
惊散一群蝴蝶
花在紧要关头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和我如此绝望的相遇
是因为忘记带执照的司机绕进一条
荒废的马路
总在无意中碰到难忘的灵魂
自然把繁华铺向僻远
并不表明浪费和忽略
山冈上的芙蓉树啊
尘埃里有时也金光闪烁
请把灿烂的呼吸夹在多层的风中
会有来历不明的盛典使世界光荣
武夷大红袍茶
就是那六株
整个世界只有六株
那苍青色的树身
使人想到深瓶  空静
又想到寂寞荒凉
头顶是蓝而广大的天空
它们像在感觉  谛听
心事越过石丛草坡
背后有弯曲的泉罅通到崖顶
仿佛贵族拥有高贵的源头
它们坚持用干净的丝帕  餐巾  白银器皿
它们把别人搬掉的戒律重新架好
像住在原木搭建的殿宇里般感到舒爽  清心
只有这样
才能做好要做事情
有人说  春日里
那山腰会出现一抹血霞
也许是最终要脱去的红袍
它们留给世界的是无形无色的清香
*永远的乐章  水啊  鸟鸣春日(诗3首)
永远的乐章
——听郭祖荣先生交响作品音乐会
我希望它永远这样深厚地拖动着
把细密的黑暗和薄亮的光带遮藏
把群山和大海夹在那缝隙中
把闪电和雷鸣放在最底层
我希望它永远这样保持低头走路的姿态
手心里拽着一把乐句的神经和血丝
有一些音符会在绝壁上撞碎
明亮的窗口排列在天涯
水啊……
当时和我在一起的
还有一棵树  两只白鸟
水就在旁边说话
这一片水是那一片水的耳朵
它们互相听着
有时候很多水在问一片水
那一片水就抽出一串漩涡来
解开  再解开……
世界是没有方向的
所以到处都是方向
水迷路  流浪
茫然又一心一意
到了一个水的广场
许多许多的水在隆重徘徊
许多许多的水的长袍拖来拖去
一个怎样的举动已酝酿千年
有推动巨石的声音
那是水在推动自己的心脏
水把心脏推到悬崖上撕开
一缕一缕地
洗涤  看清  再烧透
熊熊的水
熄灭下来
熄灭下来
熄灭下来
水的烟雾是很小很轻的一粒粒水
鸟鸣春日
鸟鸣在跳着
一粒一粒弹下峻岭
跃上岩石
落下溪潭
挑拨起一块一块的寂静
鸟鸣在跳着
一队队在这座山头
一列列在那座山头
攀着初雾的肩膀
利索地在空中接起来
鸟鸣在山腰做着游戏
拉扯着云彩
要阳光绕开一点
破开一点
变一点花样
不要那么整齐
鸟鸣给有点散漫有点迟钝的春天引路
一架阶梯一样降下
一架阶梯一样降下
一架阶梯一样降下
*看不见的限制  在夜行的车中(诗2首)
看不见的限制
生命经过的几条街
有的有缓慢的斜坡
正午的街面白河一样寂静
它们的尽头总有一条通向墓园的小路
世间属于我的会自动和我联系
我会在繁华的路口闻到遥远供销社的咸鱼味
看见那墓顶荒坡野蔷薇凄凉的白花
一个人区别于另一个人需要多少时空来镂制
没有人知道我眼中的云翳被哪一道苍风拖移
生命中都是看不见的限制
一个人离逝暂时的萧疏会慢慢葱茏
必有不为人知的途径永远荒芜
在夜行的车中
黑暗的群山如迎面而来的巨涛
车子仿佛仙舟
我的心是一杯静静的幸福
感受着无边的神秘恍惚的启示
无边的保护和纵容
幸福慢慢地大
我没有阻止它漫溢出来
没有阻止它将我浸没包围
不害怕此刻的车子运载的情怀已经太满
只觉得很多的失去都变成了幸福
很多的坚忍都变成了幸福
崖下的涧水  虫鸣  惊鸟都变成了幸福
我的幸福啊
竟然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的群山中
如此丰盛完美地呈现
我的幸福啊
竟有如此凄凉  险峻  温暖的家乡
*呼喊  篮子里的父亲  大雨(诗3首)
呼 喊
是电话出了故障
母亲忽然听不见我的声音
但我仍能听见她的
听见母亲对着话筒惊惶地喊我的名字
就像小时候对着旷野喊我
就像以为我丢了
再也叫不应了
我感到耳膜被拂过很多山冈的北风撞击
终于听见壳啦一声
母亲那边寂然无声了  音讯全无了
这回轮到我呼喊了
妈妈……妈妈啊……
篮子里的父亲
妹妹在电话中说
她和姐姐把父亲的骨灰盒
放在一个篮子里
提着到山中  置进一个
单元住宅般的公墓里
正被手头的工作
压得胸口发闷的我
想象那个篮子
摇摇晃晃的
登着石阶  绕过山弯
前前后后  草气花香
里面的父亲  就变成
一窝鸟卵  一罐泉水  几粒乌饭果
记起以前的父亲
曾对我说
多想闲下来
写写毛笔字
总有那么多事要忙
家里也没有个合适的地方
大 雨
大雨  敲窗
起身收起屋外的衣裳
抬头看远方
父亲坟上的一小块水泥
该被击得好响
父亲是否也在看着大雨
想着世间的苦难
那野道上是否还有生灵
满脸是水
有些东西永收不到屋里来
永在大雨里
*它们还是没出来  快乐(诗2首)
它们还是没出来
那玉兰丛里藏着什么呢
一只喜鹊飞进去长久不出来
一只麻雀夹了一下翅膀进去也不出来
一只蝴蝶出来逗了一圈
又飞进去
再也没见出来
风使叶片动了
荫影的长廊该会摇摇晃晃
它们还是没有出来
快 乐
雨丝西斜
我知道南边有一些风
到处都是淅沥的声响
我知道到处都有扬起的面庞
花叶抖动  藤蔓飘摇
我知道大地此刻有无数的快乐
因为一阵春雨  一袭南风
来自我们目力无法到达的地方
*注视河流(诗歌)
波浪是大同小异的
像无数的脚用同一种心情奔跑
被一个马达控制着的流水线
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下手
问一问原由
我的眼睛却无法移开
我断定河流是最值得注视的东西
可以注视到地老天荒
而它却是旁若无人
像一整队的陌生人——不听  不看  不问
一致向前的后脑勺  冒着虚烟
很难想象它从古至今都是这样子的
仿佛无数的到此为止连成的无穷无尽
无数的一接成长长的一
我想起每年都会经历几次的场面
——把哭喊的人拽开
连接着的事物扯断
让那些一字一样的身体进去  进去
而一是无限的开始
正如一个孩子大喊着开门
一条巷子暴出众多弄口联向天际
但河流息事宁人地过去
执意要遗弃一切地过去
河流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时候
我的手忽然伸进了河流
河流的一块肉不假思索就滑入了我的咽喉
有点温热的河流
挤拥着水的饱满细胞
使我的精神焕然
河流神色依旧地过去  过去
河流是不是什么也不知道
它只是一块长长的水
没有扎下去的根
只能这样子地过去
河流是不是终于总结出来的
可以解决任何难题的公式
就在旁边的河流
恍如隔世
我一次又一次掬水止渴
一次又一次感受河流的冷漠与温暖
*一只大狗 (诗歌)
它的声音像荒原石
从绝壁围成的胸腔呼出
空中的许多方向
都有它轰出的洞窟
它不放心世界
不放心那个熟睡在花藤下的女孩
它又把荒原石般的声音击出
击中了悲哀
它的身体高大  健壮
但走路很轻很慢
像要护好某种珍贵的东西
它很轻很慢地走着
既使在喧哗的大街
也像走在原古的苍野
它的鼻息连接着复杂的气流
却没有轻易改变表情
它很少把眼神全部露出来
有多少愿望被遮隐
深夜我听着那荒原石一样的声音
撞开重重黑暗
要去看见黑暗的肺腑
我想象那围在绝壁中的心脏
是否就是一颗从黑暗的神经上滚过的荒原石
它悬垂在那胸腔的风口处
沉重却又像一朵枯云
原载《诗刊》上半月刊2002年3期
《1999—2005中国新诗金蝶回放》
*一树的鸟鸣  鸟叫  一只鸟儿(诗三首)
一树的鸟鸣
一树的鸟鸣像星光  像剪刀  像钉子
像阶梯  像一小段一小段的河流
一树的鸟鸣像一座忙碌的锻造厂
我的身体里有了一个又一个的房间
一个又一个的房间里挂着铃子
我像一树鸟鸣一样
起床  穿衣  晨练  梳洗
我像一树鸟鸣一样叮叮当当
把自己的一个一个房间叫亮  叫宽敞
我像一树鸟鸣一样通体光明  开始上班
鸟 叫
一声鸟叫
裂花一样
一声这样近的鸟叫
心痛一样
使我像一声鸟叫一样惊起
我像一声鸟叫一样在房间里回旋
像一声鸟叫一样扑向窗口
窗外一声  两声  三声的鸟叫看着我
第四声鸟叫已在很远的山边……
一只鸟儿
一只鸟儿
落在一堆废铁上
从一块铁板跳到另一块铁板
又弹向  翘起的细铁条的顶端
像一个音符
对付很大的乐器
一些锈屑落下  又一些落下
它和废铁们  仿佛为这
要笑出声来
好心情的鸟儿
这时看见了我的眼睛
叫了两声  却不指望回答
鸟儿其实已经动了我的心
惊动了整个阴沉的下午
*有没有这样的一只鹰(诗歌)
(一)
有没有一只鹰在寻找一片花地
看见一只蝴蝶  生起羡慕之心
有没有一只鹰想蹲下来
同情一只在草棚里下蛋的母鸡
有没有一只鹰敢蔑视仰望
不要趁着下雨的时候流泪
有没有一只鹰肯承认  那樱桃大的
心脏里
并没有闪电  风暴和冰雹
只有一腔温热的血
(二)
有没有一只  会心酸的鹰
为生病的小鹰忧愁的鹰  神经衰弱的鹰
说很累的鹰
为什么人们都把鹰说成雄鹰呢
看见云朵了吗
它是多么柔软
无底无边的天空
也像爱  像悲伤
没有方向和结果
畅通不是更密的栅栏吗
没有阻挡不是更不饶人的围困吗
有没有一只鹰因此而谨慎  不安
(三)
有没有一只鹰肯让意志弯一弯
像被风吹动  让春燕过去的柳丝
或像攀缘大树的藤萝
如果真有这样的大树呢
有没有一只鹰把眼睛放在天外
看见自己渺小的翅膀
说怕  恐惧
有没有一只鹰羽毛纷乱
躺在山冈  对一株小草说:
已竭尽全力
但无法飞完天空
*新世纪第一天的太阳(诗歌)
回老家的母亲仍把心爱的羽绒被留下
她想留下一点记忆
母亲脆弱的心思
表明人世的悲哀是多么强大
临行时嘱咐要常拿去翻晒
我偶尔记起又懒得动手
直到二00一年一月一日
新世纪第一天的太阳
在整个天地间向我大喊了一声
我顿时记起母亲的羽绒被
任何活都得先放下
我执行了这个命令
使我疑惑的是
母亲和太阳之间
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联系
而我随之升起的感动
或许已经进入某种巨大的网络
使我想对全世界的母亲说
妈妈 您的孩子
已经帮您晒了被子
这时
一只不知隐匿在哪里的鸟儿畅快地笑着
一下子推开了朝着天堂的窗户
母亲的羽绒被像一大块黄金似的
使这光明的殿宇空前的富有
我感到生命的遗憾不是死亡
而是没有把一个人做足
*一百岁生日(诗歌)
他被搬到一个喧嚣的大厅
放在一张结着彩绸的靠椅上
四周人头攒动
点头  握手  哈腰  各种各样的笑
他们在干什么呀  他想
主持人开始讲话  全场鼓掌
有人念了一首诗
有人把一大束花放在他的胸前
有人把话筒放在他的嘴边
要求他那已经旧毁的发声器
发出两个“谢谢”的字
后来人们把他移到一张桌子的首位
很多酒杯向他伸来
很多食物把他的盘子堆成小山
他动了动嘴  想起香甜温暖的奶浆
好像看见了穿花缎子衣衫的母亲
但四周都是烟雾
接着人们把花篮、礼品堆在他的两边
一个人过来和他合照  两个人过来和他合照
三个人  四个人  一排人  两排人
一个孩子喊着要撒尿  他也想
他又看见了穿花缎子衣衫的母亲
觉得已跟她飘浮上了云端
他看着那么多围着他的人
害怕地抓紧母亲的衣襟
他们在干什么呀
*在峡谷里、 磨溪的寂静(诗二首)
在峡谷里
被雄峰围护的峡谷
随处可见散漫和任性
纷乱的花香  纷乱的落叶
纷乱的阳光  纷乱的风
蓬蓬丛丛的寂静恣肆地叫
荫影里绿紫的血脉奔突着呐喊
迷狂的蝴蝶就要感染镇定的蜻蜓
蜥蜴背上那高耸的孤独碰着大树的枝条取乐
一条野溪拿灵魂一路玩耍
尘世的闹街是因为有暗中的纠纷和抢夺
自然啊你在哪里运筹帷幄
能否也怂恿我一次
没有人会看见我在峡谷里的样子
我的头发散开  双臂舒张
像疯奔的野物
但被那哈哈笑的瀑布淋湿以后
仍不能像近旁的榛丛
抖一抖身体就算
磨溪的寂静
树叶与树叶的间隙是怎样安排出来
有秘语如针往来
寂静的血脉
织得多深严啊
鸟鸣却要动一动  要拐个弯
鸟鸣是寂静的小刀
有的从高处掉了下来
裂进我的脑壳里
有一道溪泉固执着要和我说话
我绕着岩壁过去
看着它跃动  弄出声音
它对我说着荒凉  黑夜  岁岁年年
导路的村妇告诉我
古时有三十几座磨房沿溪而建
山洪暴发时
湍流狂奔  水烟如雾
似有万兽嘶吼
她的叙述使千山万谷的风呼呼响动
我感到寂静从四面八方爬起
有一张黄叶仙舟似的悠悠飘翔下来
仿佛划着无始无终的长水
我听见生命催我出山
*哪有这么近的往事
——地震前那里是一所小学
连碎砖  断瓦都看不见了
只有黄土  乱石
一杆降下一半的红旗低垂
像在回忆  像在听——
叽叽喳喳扬起的小手  嫩芽般涌动
我却听见也有声音在低唤着——
回来  回来
似来自底层之下
来自空旷的深山  和远处的河流
哪有这么近的往事啊
怎能这样撕扯还连着的心
2008-5-22
*早 春(诗二首)
早春
忽然发现整片原野唯一在动的是
四只牛的尾巴
庄重如凝着风暴
一撩一拨都似叮咛
牛低沉的头仿佛和身后的尾巴无关
牛也仿佛与自己无关
被它啃进的青草是否也和肠胃无关
四条拂天拍地的尾巴间
多了一只翻山越谷的蝴蝶
这蝴蝶也仿佛与它自己无关
三月的原野
我是否阻碍了涌动的湿气
弄乱了好不容易稳住的秩序
大地在安排广大无边的力
困难重重
站在三月的原野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一朵花苞绽开一点  又绽开一点
我想扶住花茎  使它不要颤抖
那细弱的喘息联向苍穹
一只过早出现的蝴蝶像踉跄而至的醉汉
我一挥手它就颠三倒四无踪影
却无法喝住乱踩而过的小风
浓稠的阳光仿佛直接灌进爱里
三月的原野
茫茫拔高的是壮烈的心血
好像整条河里流的都是眼泪
*生命中的桃花与金桂(诗歌)
我十岁的心灵覆盖在
祠堂的黑瓦下
但桃花怒放向天空
像祠堂的呼吸
整半天我盯视着桃花
蜂蝶会不会觉得
它们和别的地方的桃花不一样
春天也需要这祠堂里开出的桃花
需要这潮湿泥地下的粉红信息
桃花的恐惧
有些一定经过了我的身体
我十三的时候
世界觉得我已经老了
它把我移居到一座寺院的
一棵金桂树旁边
在那人烟稀少的山上
金桂站在那里已经许多年
没有一个人看见也开花
多少个百无聊赖的午后
我把那细小的落瓣捡进破瓦里
那稀拉摆放的课桌椅  加上金桂
加上我  就是荒凉的骨架
金桂的香辟进我的胸腔
穿通了一些巷道……
多年后我栖居楼房林立的城市
心里常会浮起一块荒野的平台
我凝视着苍风中的桃花和金桂
世界就深远空阔起来……
*行 程 (长诗)*
行程在那一刻把她引至三十年前的
祠堂
土墙围囿的已不是遥远的春阳
她向墙外的天空呼喊——
乌桕 金针花
红布鞋穿过隐藏的露水
不忍回望黄昏里白蜡烛似的
女孩
童年是她永远无法卸掉的负担
晌午的一场绵雨
阻止了一次犹豫已久的探望
证明她本不想去敲那冷静的门
勿忘我花心的荒原
水晶中央的废墟
遗憾是只白色空船
一个烂苹果从楼上砸下来
一品红的烈焰使人怀疑血的去向
一个无聊的学术报告
需要四个小时的尊重
门外 两个空空的问句
鼻息碰上一辆摩托车手把
那胸腔的机器立即制造出
发现盗贼的惊叫
使桂树上的鸟
慌慌张张地飞走
她看见桂树的碎花无法选择地
死亡在主妇们千姿百态的诉说里
——肠子 儿子的鞋带……
她的神经像皮筋被拉向它们
她不伤害自己 就伤害生活
窗外 打桩机像憨厚的巨兽
互相牵扯的部件 义无反顾地
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幼儿的合唱碎石路般努力地伸进
空气
她看见自己大脑中几根发亮的神经
像浓云中天光的银色缝隙
自从看见流沙——
风在沙中的舞姿 苍黄的
曲线 情韵柔曼 大地变轻
就常想
什么地方没有乐趣
沙子在风中的乐趣 如烟
如雾 团团朵朵
在一个巨大的规范内
被引导的方阵中
自己却不知道
它们的幸福就在于此
像蜜蜂拥有一个花盏
精致的完美
眼睛却把光芒逆向
大脑那无垠的深处——
全部的方向
庞大的事件图
永无法逃离的视界
怎样才能停止自己
她又看见 小小的
地球 海在上面
跪爬 海又在上面跪爬
那样可怜的 无奈的 被看穿
的海 疲倦万分的巨兽
那海难者母亲的白发有万里长 覆盖
整座海
那海难者母亲寻找的深渊已被搬动
海在经历无止境的梦魇
她想抱起这 受了巨大委屈
说不出完整话语的孩子……
送葬的队伍远远而来
这流不尽的河啊
被长长的夕光鞭打
巨大的旷野装满锣声
锣声 砍劈着荒岩和苍风
围堵惊惶的魂灵
直到夹入另一种音响
列车——奔向城市的列车
用每个窗口中眼睛的刀片
切断这瞬间的根蒂
疯女人 麻衣飘飞
像站在废墟上的风
因为承担证据
很蓝的天空下
废墟和疯女人在召唤联想
她抱紧头
额骨里一对血红的嘴唇在嘶喊
“让我永远做你的妓女”
峭壁一样的男人脸没有瀑布
他的身体已不能做深潭
音箱里窜出成群的狼
风中的白色塑料袋
追赶着的悲剧
“给我在圣诞前夜带来999个战俘”
大山中纸盒似的小屋
大街上厮打的女人
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死亡的消息
丁香花心……
“大爷,您扫了多少垃圾?”
“我扫了这城市所有的脏物,包括
灵魂”
哪个女人
水仙花的呼吸连接起来的梦想之链
被斧头砍断
准备在花叶间分散自己的孩子
被一根鞭子聚拢在钢铁的椅子上
她不能停止自己
感到体内有齿槽纵横的磨
她还有什么没有磨碎
她因此不能被更换
把和声折散
用一个乐句的边缘割破弥天月光
这肉体的感知因了什么样的需要
被训练得有如此高超的技艺
她想闭合满身的窗口
她不想离开这自足的现场
但灵魂已在许多地方
一个孩子指着污浊的水塘说知道哪里
有泉水 是另一个孩子告诉她的 另
一个孩子说是另一个孩子告诉他的
她看见一棵花树已开了99个蕾
还是沉默
那沉默的样子就是隆重
一只鸟儿不知疲倦的鸣叫
把正午啄出许多水晶洞穴
那鸟儿只是需要鸣叫
那鸟儿是在完成自身
一个渔人把手按在
太平洋中一座礁岩的额际上
他在怜抚自己
为自己感动
她看见自家的瓜藤用全部的力量开花结果
那是因了哪一只脚发源起的道路……
她不能停止自己
因为她是不能停止的部份
她的灵魂要去看见事物
就被事物看着
日子无法把她装起来
她在行程中分散
她在分散中衍生
1996/11
荒 瀑(诗歌)
它不会知道
野蛇草那纽扣大的紫色叶片
怎样像嗅觉灵敏的昆虫
从很远的地方爬过来
不会知道那无名藤蔓的蜜色花串
怎样从绝壁的缺口
惊奇地弯下
它从老苍岩的额际
千只鹤似地翩跹下来
随便落在哪里
都像掀开一个云雾的舞池
白色的跃动使群山长久地安静下来
群山把耳朵贴在涧岩的底部
这样就能把最细的声音听出来
但它不会知道这些
它像飘落峡谷的绸衫似的
因没有有实体的框囿而格外超然
它其实是穿在空气身上的
空气因它而形状纷呈
没有眼睛能够帮它看见
它已经远离对比
它不感到孤独是因为它就是孤独本身
它是孤独的盛宴
意义能到达的地方都比较近
它在意义的那一边
但它并不是特意躲避
它如果是躲避就不是真正离去
它是怎样走过前面的路途的……
必须有些事物进入这样的地带
有一些需要我们并不知道
有一些恩赐降临我们却没有感觉
和我们靠得很近的东西不一定属于我们
遥远而来的风却能深入骨髓
无边的眼睛
我们还没有觉察到的变化  它已经看透
正如我今天意外地经过这荒瀑
而我本来要去的是一个有灿烂名称的地方
1997/3
*运载体温的路(组诗)
沉默的孩子
把我同圈里的羊区别开来
把我的心同土罐区别开来
给我一本书
做灵魂的屋顶
用枯草擦干眼泪的孩子
又被岩石堵住呐喊
整个世界在注视
玉洁冰晶的孩子
如立于大渊之上的白鸟
不知道苦难有多深
遥远的云被望成白纸
斜雨是无尽长的笔
怎么没有一行字
做我的路
混沌被一枚针尖刺开
沉默的孩子伫立荒山
这一袭寒意使遍山烈日太肥
这一剑冷辉坚持着高贵的疼痛
有什么样的光能和这样的忧郁合在一起
他孤独的边缘如此锋利
怎样强大的爱能把他围抱
无权熄灭的火
—— 一位山村教师
一盏油灯
攀登黑暗
一盏油灯
有很高的指望
黑暗的根是更黑的眼睛
更黑的眼睛明亮在塬头
古槐上的乌鸦开始齐唱
荒风鞭打芒草舞蹈
捧在手心的火苗和心脏等齐
满身的血管就是油库
山梁上的小路小心送护
可那身体太单薄啊
怎能让薄岩封储闪电
怎能让片叶的脉络输送大河
除了一盏油灯的路哪里还有别的路
小庙的土窗夜夜似大山充血的眼睛
一只长久注视的猫头鹰
在自己的预言前跪下
但这山里有怎样的力量
支持一苗火在灰烬上坚守
这细弱的生息被怎样的威力擎住
无权熄灭
狂野的山风静立
观看惨烈的一幕——
孩子
你要扒开老师的胸膛
拿走最后一个字
不然老师的眼睛不会闭上
为五十轮太阳
——写给一位年轻的女教师
雕凿的声音已经嘶哑
为五十轮未成型的太阳
你可以把恼人的废料
统统抛向我
你焦虑的模样是最感人的表情
不是什么都能超脱得了
五十篇歪歪扭扭的作文
是你怎么也走不出的泥泞
心被五十个方向扯碎
五十轮太阳是难圆的梦境
品德和责任 彻夜未眠
再也不能抽身离去
人格也是一种负担啊
五十轮太阳
要踩着你年轻的脊骨
到达高远的天空
运载体温的路
——写给希望工程
从每个人心取火
铸一个汉字
呼唤着 穿过重重岩壁
几千年的山风回过头
爱 第一次踏进如此广阔的空间
整个苍穹都是运载体温的路
向最矮的房子弯下腰
长虹弯进孤寂的草塘
这雨丝和阳光缠绕的手
没有碰到鸟鸣和花香
谁会相信一个孩子的心是一座荒山
谁会相信蹲在墙角的孩子如冰冷的石头
刀刃组成的穷字
割断憧憬的细芽
没有人在意一个孩子仰望天空的表情
没有人在意一个孩子的忧伤该怎样安放
崇高的文明啊  盘旋的大鹰
山河沟壑太深
还有多少枯萎的希望
没放在太阳旁边
1994/9
*诗三首
残 墙
残墙
因失去其余三面
像一侧巨刃
它没有想到这是它最后的形象
几根木桩撞击它的腰身
一惯起着保护作用的墙
成为危险
这使它从概念里脱离出来
显得很孤独
它的身体终于被撞出洞口
从洞眼看见的不是家具
而是云朵
天空开始摇晃
它环视着四周的废墟
知道独立的代价
现在
它失去所有的责任和意义
只为自己站立 现在
哪怕是十分之一秒
也是它的永恒
它体会着绝望的空阔
可它看见弱小的人慌张逃窜
很想弯下身体扶起一个孩子
这一转念使它倒下的姿态缓慢又庄重
仿佛可以分解出无穷的情意
但它很快平覆
人们于是欢呼着跑过
1996/11
尘 土
两个母亲在大街打架
扯乱对方的胸衣和头发
然后在地上厮咬
围观的人鼓掌喝彩
只有两止孩子流着泪水
他们各自上前掰开自己的妈妈
用小手擦那满脸的尘土
他们擦不去整个世界的悲哀
擦不去自己心中的黑暗
诗人
如果你的心会疼
就请在疼的地方
架起一道
可以让肮脏的脚
踩踏的阶梯
1995/5
忘不了的事件1996/9/6
荒径 斜阳
你的背影
被想象成敌人
我的相机是
随时准备抛出的
炸弹
“姑娘,让大叔陪你
照完这些礁石,送你回镇,不要钱”。
我要世界和我一起思考
为什么不敢相信
有这样的好人
你的转身变动了
怎样巨大的关系
整座海扑向我
大风吹倒我
苍天压弯我
无边的恐惧和孤独啊
我要世界和我一起哭泣
为什么把真诚和善良
推走
你目光的苍海高高俯视我啊
我的良知将被那里的光芒
挽扶出黑暗
*一下就站到了灾难之上(诗歌)
一下就站到了灾难之上 / 伊路
“别哭,别哭,这是一场灾难!”
这是温总理看望震区孤儿时说的一句话
我的心也在地震  此刻
还有什么话比它更能安抚人心
更能感觉出围抱一切的爱
使劲擦着眼泪想忍住哭泣的孩子
已经领会了其中的全部含义
相握的手  透心的目光
人的意味全在里面了
一下就站到了灾难之上
2008/5/14
*海·白花…… (诗歌)
调动所有水的部队
把阳光撕碎做闪光的帽徽
为我准备庞大阵容
从地球背后翻越而来
失态的波浪啊
危险的爱
离死亡一步之遥
我的心享受极限的风景
不要瓦解我
我的脚盘根错节
这祈求的白色手
这蓄谋的眼睛
千年万年渴望什么
多少深渊孕育的花束
多少暴风催开的花束
在岩石和永恒间传递
波浪的蓝房子
房子中的女孩——
这滩涂上奔跑的太阳
把色彩任意散放
那一瞬美侵占所有记忆
我在花园里多么张惶
我何时当了情感的乞丐
把手伸向紧闭的心口
悲嚎欢笑摇撼世界
爱情短箭刺进去拔出来
马上就挂到墙上
莹莹的丁香花
丁香花啊
溺水的女人
沉默成一场彩色的雪
风中老人
废弃的老房子
乞儿啊——
一脚踢开的罐头壳
正午的太阳
全神贯注看你
你是被血缘捆绑的囚徒吗
你是被私心囚禁的鸽子吗
别人的别人
就在眼前
多么遥远
那么多前行的人去哪里
白色的贝
幼儿的手
星星打磨的银色小勺
舀叠叠风浪
万顷咸水
万顷咸水
彩色鱼儿
在宴席上灿烂
生命蘸美酒你一口我一口
美味死亡多么可口
疲倦的灵魂啊
到山谷野百合心上躺一躺
那使帆变形的风从哪里来
那使太阳上升的力量从哪里来
小坟下幼童心坎长出一丛
多么蓝的吊钟花
无边的容器
成串星球茫茫漂过
世界是谁手中的皮球
顷刻你就在无限里显形
在我膜拜的远方清晰
使我的目光再无去处
仅有一种颜色的花
白色
在我心上重重一击
雪片纷扬
雪啊 雪啊
这样炫目地把我引领
雪啊 雪啊
这样欢快地把我分散
洁白
洁白
*观看少先队篝火晚会(诗歌)
那召唤出成吨国歌的辅导员是火神
他使这个跳跃的光环
成为崇高和象征
使所有围观的人体会宽广的庄严
此刻
最小的声音和动作都联系着神圣
大火照彻茫茫事物
我们把很多念头放下
专心扶住大火
我们忘记多年的大火
我的身体里岩石和渊潭火光长驱
我的骨骼和血竟可以燃得这样灿烂
199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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