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加减法

  人生加减法

  加减法，是算术，人的一生，细细品味，也是在这加减的算术之中。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到化作一股清烟而去时止，每个人，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在生活习惯上，在思想方法上，都在时时刻刻地发生着加和减的变化。从十岁的童年，到二十岁的青年，到三十而立的壮年，到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的中年，所发生的那种变化，是加法式的。从六十岁的初老期，到七十岁的中老期，到八十岁的晚老期，到九十岁至百岁成为人瑞的终老期，所发生的那种变化，是减法式的。一加一减，便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史。

  当人们两手空空地来到人世，会哭会喊会努力抓住什么，会张开嘴会吃东西，无一不是从小而大，从少到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增加。由启蒙读书到学有所成，由入世不深到把握全局，由白手起家到大展宏图到开创一番事业，从一个人到两个人的出双入对，从两个人到三个人的幸福家庭，都属于加法范畴。这以后，行云流水，意气风发，跌打滚爬，挥洒人生，有过快乐，有过痛苦，有过笑声，有过眼泪，付出劳动，得到报酬，辛勤耕耘，不断收获，总是不停地在加，一直加到无论精神，无论物质，都攀登到力所能及的高度。虽然，加法未必没有负面的因素，可不管怎么说，那是属于成长中的烦恼。你有力气，你就会有自己的屋顶，你有干劲，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满足。

  加法，是一种快乐。加法，也是一种动力。

  然而，过了能量挥发的高潮期，也就如经霜色浓的香山红叶，开始飘零。进入生命的高峰期，不知不觉间老之将至焉！从此，便不停地开始减法了，吃得不那么香甜了，玩得不那么爽心了，身体不那么健壮了，情感不那么张扬了。紧接着，爱好在淡薄，欲望在消失，趣味在减少，心境在枯竭。随后，腿脚不听使唤，活动半径缩小，头脑渐渐失灵，往事如烟淡去，哪怕是最温柔的减法，也是令人不胜伤感的。曾经拥有的美好，圆满，温馨，甜蜜；曾经拭不去的无奈，惆怅，羁情，悲思，统统渐行渐远，一一离你而去。临了，你总归还是被减到两手空空以后，离开这个世界。

  话说回来，这种点点滴滴地减掉，舍不得，又不甘心的“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局面，是无法跳过的。只要你还活着，就无法排遣掉这些难堪，就必然要产生许多别扭。想得开的老人，只是努力不去想而已，但不等于别扭就不存在了。而想不开的老人，这种垂老的别扭，这种渐渐不为人所理解的别扭，这种越想越烦越是得不到解脱的别扭，可不是夏季最后的玫瑰，能带来浪漫，带来情调。如果不能化解，不能适应，会成为一杯难以咽下的苦酒，腐蚀着躯体，毒害着灵魂，是要让你活得很不开心的。因此，有质量的老，有品位的老，让每一天活得有滋有味的老，还真是一门学问。

  所以，年届华龄，桑榆晚景，第一要懂得人生的加减法，谁也无法回避，谁也不能例外；第二要懂得老是一种必然，新陈代谢，为万物生长的自然法则。所以，一个人，总不老，或者总不想老，或者总不承认自己老，或者总是在那里装嫩，装少壮，装朝气蓬勃，那是一种反常现象。老了，就得承认老，就得服气老。成为历史的那些，就不再属于今天。

  作为过来人，看着后辈打拼，创造更新更美的世界，不也是一种怡然自得的境界吗？

  李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