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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
嘀嗒
梅子
  梅子

  我是小学生的时候,喜欢看星期天早晨八点钟的儿童场电影。儿童场是八分钱一张票,电影都是打仗的。我星期六下午去买票,激动地盼望到第二天早上,有些电影都是看过的,可是看过没看过和激动没关系,我全部都激动的。

  我肯定早到,就在大堂里看墙上的明星照片。看过一遍又一遍,可是还是仍旧看一遍。我总是很早就进去,因为正片前面是要放假片的,假片就是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新闻简报”,那都是祖国的大好形势。不过这一天,看完了明星,我又走到外面去了。外面人已经很多。票已经卖完,有的人在等退票。我的票是十七排一座,这是最好的排数,最好的座位,贴贴当中。有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小孩走到我面前,手里捏着一张票,对我说:“我想看儿童场,我的票是早场的,我跟你换好吗?”我稍微愣了一下,说:“好的。”我们换了票。我看看他给我的票,那是一张蓝颜色的票,不过,是过期的!我脑子一轰。看看,那个小孩早不知去向。

  我没有哭。别人都进场了,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后来我估计假片肯定已经放完了,正片开始了,就无精打采地回家去了。那时我应该是八九岁。那个骗我票的小孩,后来是不是对人吹过他的成功啊?眉飞色舞吗?我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明明要看儿童场,为什么同意和他换早场?早场是十点开映。

  三年困难时期真饿,买糕点要票。糕点票小小的,比大人的手指甲大不了多少。这也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外祖母给了我一张票和一毛钱,让我去买饼吃。我走出大院,在马路对面的食品店买了一个饼,又返回这边,站在上街沿吃。那是很美好的感觉吗?当然了。那是很满足的心情吗?当然了。天空蓝蓝的。路上偶尔才开过一辆汽车。五一和十一的时候,我都站在这儿看庆祝游行。从第一支队伍过来,到最后一支队伍走完。我不但喜欢看儿童场电影,还喜欢看大游行。看举着红旗,举着彩旗,举着横幅和鲜花。但是这时,我听见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是急速的脚步声,从我左面奔来。左面是体育场方向。

  那个脚步声是闪电。我的头刚转到左面,已经到了我面前。一把夺过我嘴边的饼,又立即跑远。他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也可能比我大一点,他太快了,我看得不是很分明。看闪电,你能看分明吗?如果是现在,我也许会说,靠,真快!可那时,我光是傻了,愣了,忘记蓝天空了。很有趣的是,闪电跑去的那个方向是公安分局。解放前那是一个巡捕房。他是不知道呢,还是根本不怕公安局?我的饼只咬了一口,正准备咬第二口。那年我十岁。

  上中学后,我成为一个优秀的短跑运动员,得过第一名,是学校初中田径队队长,参加区运会、市运会的项目是六十米、一百米、四乘一百米。我的确想过,那个抢我饼吃的闪电后来有没有去跑短跑。如果他和我一起决赛,那么到底谁快?如果我们是同一支接力队的,那么究竟是他跑最后一棒,还是我跑最后一棒,因为跑最后一棒的是最快的。还有一个问题,是我现在想到的,如果当时我没有傻,而是赶紧追他,那么有可能追上吗?我估计追不上。所以要想培养、训练一个优秀的闪电般的短跑运动员,是可以让他饿了,然后去抢饼吃的。

  “文革”的时候,开始黑五类不能参加红卫兵,可是后来也就无所谓了。我们也组织了红卫兵,每天在教室里。可是我们并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真的值得干,想写大字报也写不出。有的时候我们会睡在教室里,晚上不回家,这样装神弄鬼彻夜不归,于是就很有干革命的样子。我们没有表,我就从家里拿来一个钟。那是一个德国造的玉石钟,是外祖母的传家宝。我把它放在课桌上,像个白痴一样用它来掌握我们无聊的革命时间。可是谁想得到,才过了两天,它就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老丹的假领子。先是老丹说:“我的假领子没有了!”然后是我说:“我的钟也没有了!”我们就认真找了一通。那天,除了一个人没有来,别人都来了。那个人后来一直没有再来,连革命也不参加了!老丹说:“这个贼!”老丹总是喜欢笑嘻嘻、恶狠狠地骂别人“这个贼”。 

  我们商量了好几次,突然到他家去,哈,假领子正好挂在竹竿上晒,玉石钟也在桌上,活捉!但是我们没有去。当时我们都十六岁了。很多年了,我家的那个传家宝,在你家还嘀嗒嘀嗒地走吗?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是个小孩,不会描述。现在描述的时候,以往都在心里嘀嗒嘀嗒。嘀嗒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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