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院的园子

    张  爽

    鲁迅文学院的前面有个小园子，在六楼我住的房间看下去，可以算得上一目了然。对于能够一目了然的东西，我们总是容易忽视，谁让它那么一览无余呢！

    我初来时，总是睡得很晚，醒得却早。醒来后习惯性地拉开窗帘，发现鲁院下的园内还有比我早起的人。几年前，我摘掉了戴了十年的眼镜，虽然于近处的观察无碍，可真要距离远了，视物还是不很真切。我每天观察那些比我早起的人，看他们在园内背对着我站着，坐着，或蹲着。他们都是些有定力的人，起得早不用说了，居然会一个姿势待上很长时间。我观察了一个星期，后来有一天我从楼上下去，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蓦然回首，发现那些早起晨练的人居然还那个姿势待在那里，就吓了一跳，过去细看时，才发现那些人啊，居然是一尊尊的塑像，都是文学界鼎鼎大名的人。他们在这里以一成不变的姿势让我感到了生活中的荒诞和荒唐。

    有外面的人到鲁院来，走前，我都喜欢领他们到那园子里照照相。初春时，园内绿色不多，草还黄着，树也都是速写般的枝条，我就会带他们到拴马桩林那里，那拴马桩，都是些顶部雕有怪兽的方的条石，被树一样整齐地栽在一个角落，好在碑林的南面有几排松树，松树的好处是像盆栽，可以四季都绿着，于是照出来的相片里就有了模糊的绿的背景，衬着青灰色的碑石和生动的脸，居然就有了别样的韵致。

    后来就是五月了。五月也很快过半。再拉开窗帘时，下面的园子就不见了那些“晨练”的大师们。他们被渐次浓郁起来的多彩遮蔽起来了，园内的小径曲折着蜿蜒着，抽干了的池塘放满了绿汪汪的水，里面用盆栽了莲蓬，干竭而亡的鱼们灵魂附体般回来了，畅游着。凤凰可以涅槃，鱼们也可以重生的吧？

    园内少不了树，树是鲁院这个初夏最为生动的一个动词，他们有风舞，无风也摇，妩媚，婀娜，生动着，也葱郁着。傍晚时分，去园内的同学多了起来。我总觉得，我们这届的同学是拘谨的，有点像文学馆四面森严的壁垒，这些人至中年的文学同人，来自那么辽远和那么广阔的地方，他们怀揣着五彩斑斓的梦住到了这里。新鲁院的住宿和教学条件是没的说，可鲁院从上到下贯通的六层楼常常是寂寞着的，以至于楼下某个房间的电话响了，隔着好几层都会传上来，穿过每个紧闭房间的门，穿到耳廓中来。有前面的师兄来，说你们这里的房间，怎么都是这样紧闭着的，这么沉闷？他说他在老鲁院时，房间的门有很多是敞开着的。

    我不承认我们沉闷，因为，我们还有下面的一个园子。不要说春天里园内的桃红李白，也不要说池塘边婀娜曼妙如女人身姿的垂柳，就是春夜里呼啸而过的猫鸣和隔窗传来的陕北信天游，就注定我们的生活是生动着有趣着的了，无趣，多是些无趣人在自寻烦恼，像我这样沉默的大多数，如果都感到鲁院生活的有趣来，那就说明鲁院确实是有趣的。

    还是说园内的树吧，树不多，种类不少。春天里不惹人注目的树们，一到了五月就成了让人瞩目和留恋的对象，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园内是有这么高、这么浓郁的树。其中有两棵最大的树，树高大挺拔，树冠枝叶纷披，像是那些年轻的头发茂盛的青年的头颅，聪明而富于想象力。还说这两棵树，他们是五月鲁院里两个惊喜：一棵是桑树，还有一棵也是桑树。桑树结一种果子，叫桑葚，初而绿，渐而红，再而紫。它们挂满了桑树的枝枝条条，在如小蒲扇般的叶子间闪烁着，像满天星。

    忘了是谁发现了这桑树和桑树的果子的。聪明的同学大概已经采摘过了，我去时，桑树下，草棵里，到处都是桑葚紫色的小小的身子，穿树而过的石头小径更是斑驳得分不出本来面目，像是被哪个画家点染过，红的紫的绿的，都是桑葚蓬勃而多汁的鲜血。

    那些桑葚被我们宝贝一样地收回屋里，用水洗洗冲过，它们在盘子里晶莹着，璀璨着，挤挤挨挨着，诱惑着我们的眼睛和逐渐绽开的味蕾。就有诗人提议该为这桑葚晚宴搞个小小的仪式了，有人竟开始朗诵《致橡树》，又有人提议，每个人用各自的方言来朗诵《致橡树》，我们被各种方言版的致橡树感染得哈哈大笑，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我觉得，如果有一个诗人，他肯为我们重新写一首《致桑树》，或许更切景吧。

    桑葚被我们一颗颗吃下了肚里，而我们多像这饱满而微甘的桑葚，过了五月，再过了六月，你就再难在这园子找到它们的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