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夜晚的方式观看

    沈  念

    他们，千姿百态的他们，无一例外地闭着眼睛。闭上眼睛的他们，集体沉溺在发酵的情绪之中。安静、痛苦、忧伤、愤怒、无奈……有雀斑的女人，坐着休息的胖子，脑袋硕大的自画像，欢喜的小女孩……林林总总。

    立交桥西北角那幢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筑的顶层，夜色下格外深沉。了无生机的旧建筑里，我莽撞地进入，过去的痕迹被一块块画布遮蔽，被一簇簇颜料覆盖，也被四处流动的青春情绪冲洗抹尽。新认识的画家朋友方新飞，是这里最后的驻守者。

    黑白边框的眼镜，下巴上蜷曲着浓密胡子，言谈举止稳重阔厚。几年前，新飞放弃广州的创业，从商业摄影领域回到家乡，返回他的绘画世界。南下繁华都市，内心涌动的“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激情，最终为信仰所平定。一切风暴归于平静，新飞是以冥想者的状态投入创作的。画面灰暗、苍白的色彩，人物的那种沉溺、安静，一览无遗，在墙壁上高高悬挂。流连画面，注视那些独立存在的人物，新飞对色彩的偏好，新飞对技法的选择与表达，让我恍惚看到，更多阒寂人无的夜深时刻，他左手大拇指抠着那块挖了个小洞的鹅蛋形调色板，右手紧捏油画笔，站在画架前向一块平绷的白布上戳点涂抹。有趣的是，睁开炯炯双眼的冥想，却关闭了画中人物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关闭这扇窗户意在何为？为什么不让观众从眼睛中读解画家的内心世界？斩断交流的通道是否别有用心？……坐在临时拼起的小圆桌前，就着这些疑问入口的是那种焙制过的苦丁茶，舌尖上回味的甘甜，如同画面引发的内心潮汐，若隐若现，时涨时落。

    能容下千姿百态，方悟得万法归一。当时新飞诡秘一笑，他的绘画时间只选择在夜晚。在夜色的掩护下，他率着情绪的千军万马，纵横捭阖。“以夜晚的方式观看。”奇怪的欣赏途径，他语惊四座。对自己的回顾，对他人的评议，他的言辞中体现出一个优秀狙击手般的沉稳，让人感受到他的非常自信、非常个性。艺术的表达有成千上万种形式，他选择并坚持他的那一种——一个冥想者的情绪书写。

    “人类的情绪是天生的，而且像骨骼一样是有系统有规律的。”这是达尔文最早在《动物与人类的情绪表达》中提出的一个基本观点。那些通过面部表情流露出来的情绪，那些快乐、气愤、恐惧、厌恶、惊奇、嫉妒、罪恶、自豪……屡屡为创作者关注。但在新飞冥想的画笔下和质感的画布上，读到最多的是恬静和舒缓、忧伤和无奈、辽阔和遥远、波澜和流动。我又追问自己，你所看见的东西并不单纯是你的眼睛所看见的。于是新飞就有了更多的阐释可能性——关闭画面眼睛的背后，打开的是画幅之外的想象空间。

    语言是情绪的载体之一，当以色彩作为语言来传达情绪时，新飞在绘画与个人之间搭起的情绪虹桥，流露出极重的个性追求——安静，静而不止；发散，海阔天空；舒缓，自由自在。他对万物有所会意，听从内心的召唤，从喧嚣浮华的阔大都市返回自由澄净的方寸之地，就是虔诚于艺术的一次自我表达，更是他在以艺术的方式审视生活以及与世界斡旋的过程中，对所钟爱的情绪的一次次冥想书写。

    这些情绪，或许无法用名词或形容词来命名，只有靠心去感悟，去跟随你能捕捉到的情绪（色彩、表情、画面、想象所传递出的）对话。上升的一切终将汇合，当你静谧地站在画外观察时，似乎就能眼睁睁地看见那些情绪飘来飘去，在分裂后汇合，又从汇合中分裂。或远或近的“情绪”，从“他们”内心最深处如火山般喷发，是穿透当代都市人生存境遇表象下的深层次挖掘。于是来理解肖像画，就像进入小径分岔的花园，有了多条可穿行可抵达的道路。

    步出建筑的囚笼，进门处墙壁上雕刻有一段简短斑驳的文字，引人驻足：“……就像很久没有信号的电话，忽然间满格。我们忍不住拨通了所有我们熟悉的号码，告诉他们，我还在，我们还在，那个纯粹的理想，还一直朴实地潜伏在我们的心房。”

    我，我们，无一不是时间的孩子，无一不是情绪的俘虏。时间剥落字迹、色彩，也剥落情绪和一切。但字里行间流淌的，那个潜伏在所有热爱艺术者心中的理想，不屈不挠四季轮回地生长着，长成水泥森林里一棵棵枝繁叶茂、真实可触的树——像新飞，坐落在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以自己的方式，把亘古以来尾随人类的情绪画在夜色这张大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