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爱面子的父亲

    乌  兰

    自父亲去世后，周末回家看母亲已经成为我生活的惯例。每到周五，母亲都会问我，是今天晚上回来，还是明天早晨回来？然后，她就会告诉我该买些什么。有时，她也会叮咛我什么都不要买，家里什么都有。我知道，母亲说这话的时候，那肯定是她的腿痛稍好些。

    没有父亲的日子，母亲坚强地一个人住在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所以说坚强，是因为母亲要面对孤独。虽说妹妹和母亲在一个小区居住，可他们毕竟不能每时都陪伴在母亲的身边。我曾向母亲提出，要么搬到我在市区的宿舍，要么搬到妹妹的家里居住，这样我们对她也有个照应。可母亲很固执，她坚决要一个人守在自己的家里。她说，儿女的家再好，也没有在自己的家里随便、舒服。她还说，儿女给的钱再多，也不如自己挣的钱花着硬气。

    母亲的退休费很低，各种费用加在一起也就一千元。父亲在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费用都交给母亲掌管。我从记事起，就不曾看到父亲的口袋里超过一百块钱，即使他在村里当生产队长和党支部书记时，也是如此。母亲对父亲花钱控制得很紧，她总说父亲瞎花钱。父亲也确实如此，譬如，他到农贸市场买菜，从来不还价，经常买处理的搓堆菜。再譬如，村里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他除了去（全权处理），还要搭上份子。父亲好面子，母亲给三十，他出五十，母亲给五十，他出一百。这样一来，父亲就难免要经常在母亲面前挂账，于是母亲便没完没了地唠叨他不会过日子。

    知道父亲的习惯后，我就经常不断地向他贴补。我向来认为，男人在社会上混，一定要有面子。父亲的面子，也是我的面子。我在乡政府工作时，经常陪领导到各村去检查工作，记得乡长每次从下面回来见到我都会说，在咱们管辖的十几个村子的干部家庭中，你们家是最干净的。我回家把这话说给父母听，母亲说乡长这是在表扬我呐，没有你爸爸的份儿。看你爸爸的邋遢相儿，出门净给我们丢人。我对父亲说，妈妈的话说得对，您出门真得注意点形象，不行我出钱，给您置办几身行头。父亲说，不必了，咱一个农村干部，不能穿得太讲究。村民在田地里干活，你穿得笔挺溜直，谁瞧着都不会很舒服。

    我理解父亲的话。参加工作以后，我不论在哪个岗位，都是以父亲为榜样的。父亲为人善良，厚道，在当地是出了名的。父亲退居二线是在二○○二年，年龄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他的思想不能同年轻的干部“与时俱进”。记得一天父亲跟我讲，某一日乡政府主要领导让他和村里的社长一起请关系户吃饭，饭后去洗浴中心娱乐。父亲向来保守，不肯去，提出回家。乡领导很不高兴，说父亲跟不上潮流。几天后，村里的社长拿出一张六千多元的发票让父亲签字报账。父亲一看这么大的数字，就说，我们一个农民干一年的活才挣三千多块钱，你们几个一晚上就糟了这么多，说不过去啊！结果，社长与父亲争吵了起来，甚至不顾长幼辈分，还破口大骂了父亲。这样的事情父亲没法向外人说，更不能向上级领导反映，他只能憋闷在自己的心里。几年后，父亲不幸患上了胃癌，想必与他内心的苦闷有直接的关系。后来，父亲被乡领导给强行提前退居二线。我知道后，当天就从城里回到老家，劝慰父亲：您既然坚持了自己的主张和道德底线，即使是被提前下了岗，咱也不丢人。相反，您在我心中更加的高大。虽然收入少了些，这也没什么，我给您补！

    父亲退居二线后，先在农贸市场做了一年多的管理员，上午做些协调工作，下午则带着七八个工作人员一起清理垃圾。看着父亲拿扫帚扫垃圾累得浑身大汗，我很是心疼。母亲说，咱不挣那几个钱行不？父亲说，我不是为挣那几个钱，我是不愿一个人在家待着。我虽然不当书记了，可我还是个党员，跟大伙在一起聊聊天干干活，痛快！父亲的举动，村上的人也有说风凉话的，认为父亲没本事，到外面找不到事做。父亲说，我这一辈子都生活在农村，有三十八年当村干部，你让我现在突然离开，那是不可能的。

    这些年，全国都在搞新农村建设，我们老家自然也步入了这个行列。农民告别土地，搬上楼房后，人和人的关系反倒不如过去亲切了。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主动找到现任村、乡领导，提出开展多种文艺活动，以此来丰富农民的精神生活。他不顾身体多病，组织村民唱戏、扭秧歌，每天晚上他都要敲上两个小时的大鼓。母亲说，你爸爸疯了。我则说，他真的疯了，可他从中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他想敲，就让他尽情地敲吧。

    我很羡慕父亲身上到处流淌着文艺细胞。在我们那个村，只要有他在，群众就不会失去欢乐。我从小就看他演过戏，在社员大会上读报纸，特别是在村广播大喇叭前边一站，一讲就是一两个小时，样子很得意。在他生病以后，他还写起了散文，背着我投给了区乡一级的报刊，居然还被发表了。有几次回家，他兴奋地提出要拿自己的稿费请一家人到饭店吃饭。我们说，好啊，要去就去大饭店，一定点好吃的。

    父亲病重后，他表现得很坚强。由于家里人口少，只能雇护工。身体好些时，他尽可能地不麻烦别人。有时看到护工清闲得找别的护工聊天时我都生气了，可父亲竟然说，让他们聊吧，出门在外的，多寂寞。在父亲病情最重的几天，我曾提出让直系亲属来看望他，可父亲摆摆手说，算了吧。我理解，这一方面说明父亲对人生看得很透，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不愿意把自己最痛苦的一面留给别人。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一生都要面子的父亲。父亲去世后，村里本来要组织党员给他开个追悼会，后来乡党委决定以党委的名义，组织全乡的党员干部都到殡仪馆给他送行。我知道党委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因为父亲的工作业绩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在当地的党员干部中，他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好人，一个可以被人永远记住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