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那天下午去保利大厦茶寮接受法国一家电台采访，由头是法国伽里玛出版社新近出了我《尘与汗》《护城河边的灰姑娘》等小说的袖珍本，采访结束后出门一看——哎呀，二环路上双向堵塞，这时候岂能去加入拥堵大军，于是就跟司机小董商量，不如就在大厦二楼吃晚饭。谁知吃完晚饭再到门口，外面下起了雨，环路上已经不能用堵车来描述了，根本就是个大型停车场，双向都不见有移动的车辆！我急中生智，忙打听就在大厦里的保利剧院有没有演出？啊，正巧有俄罗斯国立模范小白桦舞蹈团的访华演出，就让小董去买两张票，真爽！演出结束后，外面环路无论如何该畅通了吧？
小董是个“80后”，很久没进剧场看演出了，这偶然遭遇的演出很令他期待。那天剧院上座率大约四成。演出开始，第一个舞蹈就是小白桦少女环舞，只见二十四个姑娘穿接地长裙手持白桦树枝缓缓舞出，小董的第一反应是：“像朝鲜姑娘啊！”我不得不在他耳边低声解说：“朝鲜女性的裙子虽然也很长，但裙头是系到腰上直达胸前；而且头饰也不同，这些俄罗斯姑娘头上的尖形冠是非常独特的！”小董的第二个评论是：“她们是穿着滑轮在动吗？”我就暂不言声，决定等演出结束后再向他说明。
小白桦舞蹈团成立于1948年，1955年第一次到中国演出。那一年我13岁。在我的记忆里，1955年、1956年，是非常美好的。1954年在北京西直门外建成了有着高耸的镏金细塔顶着红宝石色五星的苏联展览馆，最后面是一个于我而言洋味十足的露天剧场，家里大人就是带我到那里观看小白桦舞蹈团的演出的。记得第一个舞蹈也是小白桦少女环舞，我那在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学习的哥哥告诉我，那群姑娘的那般舞动，不是脚上穿了滑轮鞋，而是踮着脚尖在走“云步”，那是小白桦舞蹈团的一种绝技！后来哥哥又找来苏联长篇小说《白桦》给我看，加上当时看到的苏联电影里，白桦树，白桦林，几乎是不可或缺的“无言角色”，哼唱苏联歌曲，“白桦”是歌词里常有的字眼，因此，小白桦舞蹈团这个名称，也就令我生出酽酽的俄罗斯情怀。
但是对小董这一代人而言，苏联是一个历史名词，跟奥斯曼、普鲁士一样，只具有在历史科目的考卷上答对得分、答错扣分的意义；而俄罗斯，虽然中俄之间的文化交流一直在进行，但无论是俄罗斯文学还是电影还是其它什么艺术领域的作品，于他那一代都很隔膜，他们熟悉的是美国大片、韩国连续剧、日本动漫、英国的《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以舞蹈而论，他能欣赏的是街舞、劲舞、艳舞、踢踏舞、伦巴舞……乃至钢管舞，而那晚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出乎他意料的一种舞蹈，尤其是女子舞，多是缓慢的节奏、简朴的排列组合、绝不炫示三围的转身……看到我转过脸投以询问的眼光，他安慰似地跟我说：“挺好看的啊……”
我把眼光扫向那天台下的观众，几乎都是跟我年龄不相上下的老年人，我算是偶然去观看的一个，那些人应该都是特意去那里追寻旧梦的。我们那一排有位银发妇女，带了她孙子来看。小孙子在第三个舞蹈没跳完的时候就睡着了，大约在第八个舞蹈开演时，忽然醒来。那时候他奶奶已经挪到前面更好的空座位去大过其瘾。他不见了奶奶，惊惶起来，东张西望不得要领，便大叫：“奶奶！”这也是代间审美差异的一例吧？
演到后半场，那个著名的项链舞登场了，一反前面女子舞蹈的艳丽服装，这次二十四个高矮一致的女郎一律紫蓝色丝绒长裙，头上戴着银冠，裙袖上镶着银边，在柔曼的俄罗斯民间音乐旋律中，以“云步”缓缓飘出，她们以手臂的巧妙勾连、变动、起伏、宛转，在身躯花环般旋动的漂移中，演示出悦目的项链魅惑……掌声格外响亮，有的观众用俄语高喊：“哈啦唆！欧钦哈啦唆！”我告诉小董：“那是‘好！’‘太好了！’的意思。”小董说：“实说吧，看到这儿才觉得真有特色！”
散场后二环上依然堵车，只是还能一顿一顿地往前移动。出版公司老板是我忘年交，新买了辆豪车，让公司司机小董接送我应付采访，我本应该感谢，但我最坐不来新车，里面座椅皮面等泛出的气息令我窒息，一顿一顿地前移更令我强忍呕吐，好在小董也成了我的忘年交，我就以跟他聊天来化解不适。我告诉他这场演出引出了我太多的感慨。1956年过去，我还不大懂事，却感受到成人世界的巨大变化，我还跟哥哥提起他的一位同学，曾教我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的，哥哥却闻名色变，告诉我再别提，“他糟糕了”。那以后我也逐渐经历了许多人际的撕裂，但穿越过狂暴以后，1978年到1988年，大体而言，又积累了许多美好的回忆。那以后，苏联解体了，我们这边的表态是尊重那边人民的选择。后来发现，苏联时期的许多事物消失了，但是，苏联的红军歌舞团，依然以俄罗斯红旗歌舞团的名义延续下来，而小白桦歌舞团，更是依然故我地存在着，继续在俄罗斯活跃，继续到世界各国访问演出，来中国的频率更是奇高。我问小董：“你觉得这个舞蹈团凭借什么，如同中国一句古诗所说：江流石不转？”他想了想说：“是因为，像那项链舞，什么时候，什么人看，都会觉得好看吧？”我点头：“这样的艺术，扎根在民族传统的最深处，超越政治，超越纷争，达到了形式美的极致。”小董想起陪同我接受采访时的那些问答，疑惑了：“法国记者问您‘伤痕文学’，您说‘伤痕文学’是‘内容大于形式’。但是像小白桦舞蹈，是不是又‘形式大于内容’呢？”我说：“最好的文学艺术作品，确实应该内容和形式都‘大美’啊！”小董问：“您现在正憋着写‘大美’的作品吗？”我说：“惭愧！我老了，怕是写不动了，但是，领悟作品在世道的变迁中‘江流石不转’的真谛，还是我余生的重要功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