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是极度自虐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我的写作已经三十年了。独特不是刻意的，不是做出来的，就是我的一个本色写作，从一开始我的第一篇小说，就不符合当时的社会语境，为什么我会写这样的小说，为什么跟同代的人不一样呢，确实是因为我跟同代人，有一些经历上很大的不同。

  我童年的经历很怪异，是在分裂的环境下长大：学校和父亲的宠爱、母亲的排斥，我曾经想写一篇散文《我小时候是童工》，因为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就开始做一些女红，我的同代人很少做的女红，包括绣花，钩、织等，因为我妈妈想把我培养成一个淑女，而父亲又天天给我讲童话，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当我觉得自己生活这个世界压抑的时候，就特别想营造一个自己的世界。比如，我的小说《末日的阳光》里面一个小女孩，她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封闭在她的房子里看那些被当时批判的禁书，然后直到有一天窗玻璃碎了，太阳变成了红色的碎片，映照在她身上，她才感觉到这个屋子空了，爸爸妈妈好像不在了，那个小女孩，实际上就是我。我当时在外面的高音喇叭的喧嚣中，为自己营造了那样一个小世界，读了大批的俄苏文学和部分法国文学，非常怪异的，完全是不谐和音。另外，虽然我与知青是同代人，但是没有人把我当成知青作家，因为我没有写过知青文学，我是抱着一个梦去黑龙江的——那就是小学时学的课文“富饶美丽的大兴安岭”。我去的那个地方，冬天的平均温度是零下40多度，最冷的一天是零下52度，大家难以想象，在这么冷的天气之下，没有煤烧，我们为了生存只好到雪里去刨豆秸烧。夏天的时候夏锄，我永远落在最后，就意味着我吃不上饭，因为那个老牛车永远是拉到人多的地方送饭，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强的劳动量下天天饿肚子，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唯一的解释就是青春的力量吧。所以我与同代人不同的，是不去描述那种艰苦，而是把那个苦难转化成了另外一种东西，由现实转化到了一种幻觉世界，我觉得好像到了那个世界，我才能够存活下来。最让人震惊的是即使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人依然有精神上的需要，我们全排38个女孩，当时唯一的精神享受就是听我讲故事，我把所有小时候看的书都讲完了以后，不忍心看到她们眼睛里的渴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有了编故事的能力。

  写作三十年来，我是以不断的丧失为代价的。一般人家的写作是获得，但是对我来讲是不断地丧失，包括丧失金钱，丧失健康，甚至丧失生活。人家会说你是央视的怎么还可能没钱呢，实际情况是这样：如果我不写剧本就只能挣到微薄的底薪，非常微薄。而且我的写作可以说是一种自虐式的写作，我平时不爱讲这些，哪怕跟很熟的朋友，我也不愿意扮可怜博同情，更不愿说“用生命写作这一类的词儿”，但今天是不同的日子，我一定要坦诚地对大家说，我的写作真的是极度自虐、把整个身心都掏出来的那种，可以举几个例子，一个就是《羽蛇》整个写完了以后，最后写的开场白，那个开场白拖了好久，写了无数次都不满意，直到有一天我看了一个物理学方面的书，讲到耗散结构，让我想起现代分形艺术，这才想到血缘就像是一棵树，树上的枝蔓构成了血缘关系，这才完成了《羽蛇》的开场白。

  我想，所谓独特的优势就是辨识度高，前一段我迷恋《中国好声音》，哈林说，咱做不了第一，就做唯一，这话我挺爱听的，做唯一，就得辨识度高，在一个高仿真的年代，就要做到不可复制，这是困难的，但也是具有挑战性的。但是独特的劣势，其实也是巨大的，那就是容易被淹没，你特立独行，肯定特别容易被淹没，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譬如近年来被美术界奉为神明的包西，在他活着的时候就长时间地被鲁本斯和凡代克的阴影淹没，还有弗鲁贝尔，更是因为独特而被强大的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淹没，但因为他们是画家，几百年之后还能被人挖掘出来，而作家就不同了，被淹没就是被淹没了。我要说，哪个作家写作，也不是为了被淹没的。新世纪以后，社会游戏规则改变了，文本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自我营销，而这个正好是我的短板。

  徐小斌：

  女，著名作家，国家一级编剧。198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为止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出书四十余部。主要作品有《羽蛇》、《德龄公主》、《炼狱之花》、《双鱼星座》等。曾获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女性文学奖”、第八届“全国图书金钥匙奖”等。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日、韩、西班牙、葡萄牙、韩国、挪威、巴西、希腊等十余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