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加文
年后返京,大家兴之所至,提议集体体验一把高铁。
出差习惯了拎着包往机场跑,坐火车多少成了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高铁据说属于火车中的贵族,车厢的干净整洁自不必提,服务员的周到礼貌也不必说,单是车厢内不同寻常的安静就已经使旅行变成了享受。
上车后,即开始假寐。一件件与火车有关的往事不请自来,汹涌地挤进脑海。
多年前离家读书,每年的假期,坐火车成了最快乐的选择。那时的火车大约有两个等级,一是传统的绿皮火车,高高的联排火车座,对面或邻座都是素不相识的人。车厢内没有空调,车速较慢,座位既狭小又数量不足,有幸坐着的乘客通常远远少于无奈站着的人。已经很难用准确的语言描述出车内的拥挤、脏乱程度,只记得,临下车之际拼命挤到车门口真的是一件很繁重的体力活。好在那时另外一种高级一些的火车已经慢慢开上了铁轨。它有着鲜艳橘红的颜色,有了空调,车速提高不少,也不太爱售无座票,使得乘车环境大为改观。
记得有一次侥幸乘坐T38次列车,始发于武昌,终点是北京,是最早给沿线各站预留出几张锁定了座位的车票的高等级列车。因为预留出了车票,不必受久站之苦,可以骄傲地坐着,从容地期待着到达目的地。巨大的优势使得T38次列车一票难求,除非有特硬的关系或特别的机会。一位厦门籍同学曾费尽心机帮我买到过T38次的车票,还亲自寄送到家。至今依然感念这份情谊,逢年过节总少不了嘘寒问暖。
无独有偶,一位朋友也曾聊起过他读书时的火车生涯。他家在安徽宣城,学校是清华大学。从安徽到北京的车票也是相当紧张,他的一位同学的父亲在铁路系统工作,虽然这位同学本身没能考上大学,却几年如一日地按时帮他留意宣城到北京的火车票,而且从未失手。朋友从清华毕业,立即去家中探望这位同学的父亲,老人家如释重负地说:“今年年底我就要退休,退休前我终于把给你买票的任务完成了。”
同宿舍的一男生家在黑龙江齐齐哈尔以北几百公里。一次放寒假回家,他在北京的表哥嘱咐他回来时带一袋家做的黄豆酱解馋。久居京城,黄豆酱成了这位表哥心目中思乡的符号,丝丝缕缕的豆酱香是他关于家乡的最直接、最顽强的记忆。同学接到表哥的电话后,愁将上来。从北京到齐齐哈尔的火车走40多个小时,其间要穿过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穿过大兴安岭莽莽的森林,越过山岭河川。从齐齐哈尔下了车,还要再倒更小、更慢、更旧的绿皮火车,才能到达那深埋在大山里的农场家乡。一路上是否有座位不能确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车上一定拥挤不堪,一定气味难闻,一路下来即使体魄再强壮的人也一定会疲惫不堪。这种情况下任何多余的物品都会演变成沉重的负担,使旅途变成负重前行。当同学把带着家乡味道的黄豆酱带给表哥的时候,不知那位表哥是否感动过、感激过、感怀过?
一张张火车票,除了货币的价值,还背负着这么多沉重的人情世故,任何一种商品理论、市场规律、经济学说都难以解释清楚。
从北京回家还坐过一种很慢很慢的慢车,因为慢,所以人少,也就容易买到卧铺票。兜里装上一本喜欢的书,从副食店里买一根蛋清肠。一路不紧不慢地看,不慌不忙地吃,伴着火车晃晃悠悠的节奏。车到站时,书看得差不多了,吃食也行将见底。那本澄澈的《瓦尔登湖》就是这样读完的。
后来独自负箧远行,求学海外。坐BA的航班,从伦敦辗转至曼城。有英国使馆教育文化处的工作人员来接,她帮忙办了学生铁路卡后,将我送上了开往兰卡斯特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一刻已经是傍晚时分。起初有四节车厢,乘客稀稀拉拉有那么几位。胖胖的女列车员从车厢那头走来,像是一座小肉山在移动。走到一站,乘客被集中到前面的两节车厢,剩下的另外两节则被卸下,停靠半路。又经过几站,天无情地黑了。又一节车厢被卸下,车厢里的乘客更是屈指可数。一路的长途跋涉,一路的疲惫不堪,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被列车员叫醒的时候,火车正停靠在兰卡斯特站,时间已是子夜时分。8月,英格兰北部的夜冰凉如水,车站昏黄的灯光无力地支撑着,连铁轨上泛着的都是寒气。从北京出发时暑热难耐,因没有旅行经验,只穿了薄薄的夏衣,顷刻便被冻透。就这样拖着两只大大的旅行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多年后,初次抵达兰卡斯特火车站的情景曾出现在梦里。
那年圣诞节前,从英格兰西部的兰卡斯特坐火车去东部的莱斯特看朋友。地图上看距离只有短短的100多公里,之间却要在两个陌生的小站换两次车,等到达莱斯特的时候已是下午4点钟左右。高纬度地区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又赶上圣诞节前夕,这座城市早早地亮起了灯光,各色圣诞节装饰也被高高地悬挂在街道两侧的房子、树木上,冰凉中挣扎着些温暖。
第二天回兰卡斯特依然要转车,依然是下午4点多下的车,天已黑透。12月的英格兰是浸泡在雨水里的,雨日日下、时时下,虽不滂沱如注,但这样的坚持足以瓦解任何温暖。
从火车站沿着湿透的街道来到公交车站,一汪一汪的水坑里映着闪闪烁烁的灯光。偌大的双层公交车只坐了自己一位乘客,司机是个默不做声的老大爷。车子在市区兜了两个圈子后,向黑拉镇开去。上了M6公路,四周黢黑一片,牧场、树林全然不见,只有远处河水的声响若隐若现。一种莫名的孤独突然袭来,怎么也拦不住,眼泪奔涌而出……
火车开远了,思绪也扯远了。
假寐即将变成沉睡之际,手机铃声大作。号码是完全陌生的,犹豫再三接起,是三十多年不曾谋面的小学同学,没来得及问她如何找到我的号码,两人就很热烈地聊了起来。这又凸显出坐火车的另外一个好处——可以随意接打电话。否则,无意之中或许会错过本不想错过的人和事。
生活还在静静流淌,我仿佛坐在了开往春天的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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