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磊
在我童年印象里,父亲一直很吝啬。逢年过节,别家都让鞭炮震天响让焰火满天蹿,而父亲却只是在除夕夜里放一小挂鞭炮,就悄悄回屋里睡觉了。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听着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哪里能睡得着?偷偷趴在窗户上,看漫天闪亮的星星。其实那些不是星星,是别家燃放的焰火,焰火一支接一支蹿到夜空,在空中刷刷地闪亮,又如雨点一样落下来,落进我的眼睛里。
听老一辈讲,我爷爷活着时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地主,“文革”中被殴致死。父亲受了惊吓,由一个活泼开朗的人变成了胆小怕事的人,缩头缩尾,见人就躲着走,脸上很少有笑容。即使过年亦不敢高声言语,恐惊动了从我家墙外走的人。
在老家放焰火最多的节日其实不是除夕,而是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看花灯,那是城里人的习俗,在我老家,正月十五花灯是没的看,只有放焰火。在我十岁那年的正月十五来临的头一天,也就是我爷爷整整二十年的忌日,我缠着父亲说,这个十五一定要放焰火。父亲听了仿佛一惊,说,干什么非要放焰火?弄出动静别人会不高兴的。
我说,放焰火表示喜庆,咱家很长时间没有喜庆事了。今年这个正月十五咱一定要喜庆,一定要放焰火。
父亲呆了一会,说,孩子,你才十岁,怎么就说大人话?然后犹豫着说,不是我不让你放焰火,是爹拿不出买焰火的钱。
那时一种叫做“满天星”的外表就像现在的红色易拉罐的焰火一支就要五毛钱,而父亲给人打墙盖屋出一天大力还挣不到十块钱。所以五毛钱一支的焰火在父亲眼里很贵。我对父亲说,您只需要给我三毛钱,明天晚上咱就可以放焰火了。父亲嗫嚅着说,好吧,就三毛啊,多了没有。
我把父亲给的三毛钱紧紧捏在手里,跑到集市上。因为第二天就是正月十五,所以集市上到处都是卖焰火的摊儿。各种各样的焰火琳琅满目,却没有迷乱我的眼睛。那些焰火是成品货,很贵,我买不起。我直接跑到石桥西头,我知道那里有一个专卖灰药的。这种灰药点火即燃,还能蹿起很高的火星。听比我大五岁的大千说,这种灰药就能制造焰火,而我还亲眼见过大千拿它制造焰火。
我用三毛钱换回一包灰药,然后又跑回家里按照大千制作焰火的方法,找了几块砖头捣鼓起来。我先把砖头的一面用父亲的小凿子凿了一个凹洞,填进去一些灰药,灰药的表面用纸盖住,然后再用泥糊在纸上,并使劲压紧。压紧后把砖头翻过来,小心地拿铁丝捅一个比针眼略大的小眼。一包灰药总共填了三块砖头。
第二天夜里,当别家开始放焰火的时候,我也把三块砖头焰火拿到院子里,将点着的纸小心地凑近砖头上的针眼。奇迹出现了:只听“刺”的一声,针眼里冒起了一股火花,而且火花冒得约有三尺高,亮亮晶晶。虽然时间很短,却把我家院子照得通亮!
焰火的光亮中,我看见父亲的脸上忽然有泪闪过。父亲说,孩子,你做的焰火真好看。
如今父亲已八十高寿了,今年正月十五,我特意买了几大箱焰火捎回去放给父亲看。我那调皮的儿子忍不住先放了几支,焰火在空中炸开,变幻出漂亮的颜色图案,又如流星雨一般落下。儿子跳着脚拍着手,喊着:“真好看,真好看!”儿子的话忽地让我想起了十岁那年用灰药和砖头制作的焰火。那年的焰火,照亮了我的儿时记忆,也照亮了父亲封闭已久的心灵。
那年的焰火,冒得不高,却很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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