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树林
我是睡阁楼长大的，二十岁才远离阁楼。阁楼是我记忆的仓库，是儿时看西洋景长记性的万花筒，也是当年上海平民百姓家里最常见的世俗场景。
从懂事起就一直住在杨浦的棚户区。砖柱土墙、红瓦屋面的平房，占地就二十平方，一分二，前面是客厅，后面是父母姐妹的卧室，兄弟姐妹五个，三个女的住下面，我们男的就在小阁楼。阁楼上面是屋顶，左右两面靠山墙，整个阁楼就是一个三角形，前后是没有什么空间的，只能睡觉，而且睡下去后想坐起来也需要往中间挪，要站起来是不太可能的。阁楼是用木板搭的，上楼的竹梯本来放在客厅，后来换到后面房间，因为父母知道我们常常夜里偷偷跑出去。每次上楼先要把竹梯放在楼板口，然后一步步爬上去。个子慢慢长高后进阁楼越来越难，更糟的是两个身躯日重的男人睡在上面，晚上一个翻身楼板就嘎吱嘎吱响，以致严重影响父母的睡眠。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在阁楼里兄弟两个一定要团结一致，不能争论，无论是偷偷摸摸看连环画还是讨论明天的恶作剧。有时白天玩得太累，晚上说梦话透漏消息，第二天父母不用问就直奔主题。兄弟俩到了晚上就会相互猜疑，好在是亲兄弟，做什么都很快成为过去。虽然小心，也难免经常出些状况，兄弟俩在阁楼上发生的许多故事，几十年过去了还常常被提起。其中之一是尿床。阁楼楼板的接缝处有空隙，父亲就用白纸糊上。这些白纸很厚，既装饰了房间，又可以避免阁楼上灰尘掉下来。记忆中这些糊在阁楼下的纸是经常要更换的，更换的主要原因就是我们常不小心尿床。
后来哥哥毕业到农场去，这小阁楼成了我一个人的自由世界。我有时会找一个自己的“死党”同住，那时候就得愈发小心，不能吵到阁楼下的父母亲和姐妹。在阁楼上已无法直立的我，只能轻手轻脚弓腰行走，或者是爬着进出，而且要尽量减少动作。
哥哥到农场去的时候，我正上中学，求知欲非常强。阁楼里没有电灯，我用压岁钱买了一只小手电筒，常常在夜里用手电偷看小说。手电筒里的电池因为用得多常要更换，可那时零花钱很少，于是就动脑筋赚钱。学校里有学工的机会我就想方设法参加，记得曾用榔头敲钉放盐汽水的木箱，敲一个三分钱，最多一天我敲了十个，所挣的三毛钱也许比现在三百元还值。父亲知道我在用手电筒看书后，怕我伤眼睛，就在阁楼上拉了一根电线，并用他那一双八级钳工的手为我制作了一个不透光、不影响楼下的台灯。
阁楼面积不大，空间逼仄，只有尖顶处能够抬起头，所以要在南面的屋脊上开一个老虎窗。有了老虎窗在上面可以有活动的空间，早晨天好可以照见阳光。我和邻居同学还靠老虎窗沟通消息。
阁楼虽小，但不妨碍我做梦。我在小阁楼里曾有过许多远大理想：生病的时候回到阁楼，想到的是长大以后要做一个医生；上学的时候看着老师站在讲台上，回到阁楼想的就是当一个人人喜欢的老师；更多的时候是想成为一个解放军，手握钢枪站在祖国的边境保卫国家……后来这些理想在现实中一个个灰飞烟灭。高中毕业后我进公交公司做售票员，每天下班回到阁楼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
小阁楼一直到我工作三年后才被拆除。因为那时候妹妹们都已经要工作了，不能再和父母住在一个房间里，他们才决定扩建房子改善居住条件。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造房子可真不容易。其实父母亲为此已经准备了许多年，那些木头、砖头等建筑材料都是他们在平时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现在虽然住得更宽敞了，可还时不时回忆阁楼带来的快乐。偶尔在上海一些没有拆迁的棚户区路过，我常情不自禁地会看看哪一家是平房——平房上如果有老虎窗，老虎窗下面一定是一个小阁楼。只是不知道小阁楼里现在住的是何人，是房主自己的子女住，还是租给了那些在上海读书、创业的人？住在小阁楼上的人们一定和当年的我一样，有着许多的理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