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光
《达摩流浪者》（杰克·凯鲁亚克著，梁永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的主人公贾菲·赖德说，一座山就是一个佛，有着巨大的耐性和宽容。对喜爱爬山的人来说，倘若有一份朝圣的虔诚，那么每一次登山，都是回归清净王国的一次心灵旅行。这种登山，不是跟在人潮后面亦步亦趋，而是独自一人，带着简单的干粮，在山中一呆就是几星期；或二三好友，结伴而行，远离尘嚣，单纯地向着高处攀越。在禅的指引下，你听得到山语，听得到钻石般的寂静。此时，山径不再是山径，而是通往生活最高智慧的灵梯。
小说中贾菲、雷蒙等人攀登的第一座山是马特峰。我不知道加州是否真的有这样一座高达一万两千英尺的山峰，可是我知道马特峰是阿尔卑斯山最著名的山峰之一，一些早期的登山家曾为之付出性命。攀登马特峰时，贾菲和雷蒙像山羊一样蹦着跳着，一边领略美丽的景色，一边随口吟诵俳句。有时只是沉默着攀登，不需交谈，却有心灵的感应。途中小憩或宿营的时候，对着群山、松树和星星打坐，耳畔若有若无的是山涧的泉流。那种攀爬，本身就是一种禅境，就是一首俳句。
如果说《在路上》是关于城市的，是喧闹的、疯狂的、无归宿的，那么《达摩流浪者》则是关于山野的，是寂静的、沉潜的、关于皈依的。小说的空间从城市转向了山野，主人公从疯狂的迪安变成了禅气四溢的贾菲。贾菲曾当过林火瞭望员、伐木工、山径清道员，是个穷光蛋，也是个现代托钵僧；他拒绝让现代的马粪将自己淹没，而把山和荒野当做自己最亲密的爱人。他的原型是凯鲁亚克的好友加里·斯奈德，雷蒙即凯鲁亚克自己。
小说在刻画一个现代“寒山子”的同时，也把雷蒙的皈依之路清晰地呈现出来。除了第一次登山，雷蒙在北卡罗来纳蓝岭山脉松树林中的开悟及其在孤凉峰上作山火瞭望员的独特经历，——尤其是后者，让雷蒙领悟真如，进入自由之域。孤凉峰海拔6500英尺，是孤寂之峰，周围只有忧郁的群山和缭绕的云雾。在这里，雷蒙是完全孤独的，只能与唯一的小鼠默默地交谈，在大岩石上倒立，在狂风暴雨中沉思，在温暖的玫瑰色的暮色中打坐。他仿佛看见了上帝，在孤独中，感到了真正的自由——此时，禅宗与天主教似乎实现了共容和沟通。
《达摩流浪者》是一本关于禅宗和生活的书，但让我思考最多的不是禅，而是到底该过怎样的生活。我很想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像贾菲说的那样，过一种孤独、纯粹和忠于自己的生活。前一段时间去内蒙古，一位当地的年轻人告诉我，真正的蒙古人生活在草原的深处，要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才能达到他们的毡包。夏天是一望无际的青草，冬天是一望无际的雪原，他们与世隔绝，过着简单而淳朴的生活。从锡林浩特回呼和浩特的漫天沙尘暴中，我和同是射手座的Fisher约定，将来有力量的话，要在草原上租一片牧场，尝试一下这种幕天席地的简单的生活。当我的年轻的朋友们从远方来到草原，我可以给他们挤牛奶，做奶酪，跟他们一起劈柴、放牧、割草、歌唱，晚上则坐在万籁俱寂的帐篷里写作。也许这只是一种空想，但我始终相信，山和草原能带给我们更多的自由。
贾菲，这一美国本土化的寒山子形象，是在美国逆向文化运动中诞生的文化英雄，禅疯子的形象虽来自东方，却因为文化的误读而被赋予了新的文化内涵，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年轻人树起了新生活的灯塔。贾菲及其原型，已经成为美国自梭罗以来乡村隐居传统的一部分，被许多知识人认同、实践。正如钟玲女士分析《冷山》时所指出的那样，“寒山”在美国文化中已成了理想国的象征，具有治疗心灵创伤的效能，然而在有着悠久隐居传统的中国，我们却几乎已经找不到“寒山”，已经无地可隐。而疯狂的旅游热，则注定把某些仅存的“寒山”毁掉。从东方到西方，再回到东方，“寒山子”的“回乡”值得我们深思。我们似乎正在面对“垮掉一代”和嬉皮士们曾经面对和叛逆过的东西，正在经历比他们更严重的窘境。我们需要找到自己的“山径”和“渡船”。
写到这里，不能不提到一个小小的巧合，《达摩流浪者》是献给寒山子的，而查尔斯·弗雷泽的《冷山》也引用了寒山子的两句诗作为题记：“Menask the way to Cold Mountain.Cold Mountain:there’snothrough trail.”（人问寒山道，寒山道不通）用的正是斯奈德的译文。在西方语境中，斯奈德和弗雷泽，这两个现代隐逸者是寒山子这一象征最好的诠释者。斯奈德早年生活于西雅图北部的农场，晚年隐居加州北部荒僻的山区，一度过着自食其力的简朴生活。他的二十四首寒山诗英译，为垮掉一代及其他知识者提供了珍贵的精神食粮。弗雷泽以《冷山》一书名世，如斯奈德一样，对印第安文化保持着很高的敬意，成名后仍选择做一个牧马人，和家人在蓝岭山脉的深处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他们并非完全排斥现代文明，只是倾心于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希望我们还有能力像他们一样，独宿林中或星辉照耀的旷野，走一条清净的道路，过忠于自己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