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一条河,一座岛

一条河,一座岛


  □李其纲
  1假定我们已经穿越到1982年。夏初的中午时分,你正从图书馆大门出来,右拐,河就扑面而来。大片大片河的反光,在正午的蓝天之下,热烈而又妖娆,像河岸上盛开着的一蕊一蕊的夹竹桃。蝉也叫得热烈,叫得充满对夏天的深情,在柳树上,在杨树间。倘若你发现一只蝉在河岸边的灌木丛里,你会欣喜,你会尖叫,你会说:这只蝉找到了它要的生活。一只离群索居,独孤求败的蝉;一只远离杨树柳树,扑向灌木丛中的蝉;一只洋溢着青春叛逆精神而又纯真浪漫的蝉。我们,在1982年,就是那只在灌木丛里开始歌唱的蝉。
  我们明朗,我们如草地上飞旋的《会唱歌的飞碟》;我们充满期冀,满怀天真与纯真钉下《1983:中国门牌》;我们迷惘,迷惘得像一只咩咩浅吟的羊:《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太阳,你在哪里?》;我们骄傲,骄傲地写下一个少年人的《男子汉宣言》……
  别笑,这不是帕慕克笔下置于伊斯坦布尔的“纯真博物馆”,而是我们笔下安放在那条河畔的“纯真博物馆”,我们不会以我们今天的世故和成熟去臧否我们当年的纯真和热烈。
  2我们开始回忆了,回忆比之我们自身更加忠实于这条河。
  夏天。大四毕业了,大一升大二了,新的大一还未进来,这时这条河有点落寞的样子。但这是假象。你在暴雨的时候去看这条河,你就知道这是假象。它开始喧闹了,水哗哗地上涨,很快地漫上水泥堤岸,漫上卵石甬道。从河西的操场望这条河满眼皆是波涛,从河东的桥上望这条河满眼还是波涛。水很大,像三月的桃花水漫过了某个臆想中的湖泊。
  我们找到了一个关键的语词:波涛。
  波涛是物质,但波涛也是精神。当波涛是物质时,它是水;当波涛是精神时,它是所有激荡着撞击着我们情感的东西。它是水边破旧的茅屋,是疲惫的水车,是匍匐在山路上的拉纤人的胸膛;是陋巷,是高楼背后的阴影,是一个孩子在夜晚的哭泣,是补丁以及像补丁一样错落的房屋;是那片广场上的吼叫,是喷气式,是封闭式学习班,是背靠背的检举揭发,是一个民族的劫数和苦难。它们汇成波涛了,它们用波涛的形式来撞击我们。
  这条河离波涛不远。即使在晴天,如果你愿意看见波涛,你对着这条河凝视,凝视三秒钟或三十年,你就会在这条河平整光滑的水面上看见波涛。
  苦难,连缀成了波涛。这波涛是现实的,与玄思无关。但或许,它和诗有关,和这本书里的文字有关。阿奇诺说,奥斯维辛之后,谁再写诗是可耻的。但奈丽·萨克斯写了,保罗·策兰也写了:我睁开眼睛——我看见我的黑暗活着。
  这黑暗是苦难,在看完保罗·策兰的《从黑暗到黑暗》之后,阿奇诺改口了,他知道苦难,哪怕是形而下的苦难,也是可以也应该被书写的。
  但属于我们的波涛呢?我们书写了一些,像从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摘下了几片树叶,而离从整体上把握这棵树是多么遥远啊。就像我们离保罗·策兰是多么遥远啊。
  保罗·策兰是属于波涛的,他的诗是波涛。他生命的终端是波涛。在另一条河,在一条名字叫塞纳的河,保罗·策兰纵身跳了下去。波涛抹平了他睿智的双眼,沉思的双眼。
  谁能说,这条河的波涛不连接着塞纳河的波涛?
  3现在,只能站在岸上了。午夜的河流,寂寥、空旷,听不见人声,虫鸣却比之白日更显得恣肆张扬。图书馆沉默着,挟裹着无数印在纸页上的字沉默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泛起。总觉得那些字是有生命的,它们挨得那么紧,一个字紧挨着另一个字,那么多字叠加在一起,该会拥挤,该会喧嚣,该会呐喊,也该会沉吟。但巨大的反差是,从河里爬出来的沉默似乎也整个地笼罩了图书馆。看不清它的墙面,白日里的斑驳红墙,在午夜里显出的是一层略显丰腴的黑。
  这黑,让你像河一样沉思,以一种沉默的姿态沉思,沉思苦难。
  还有另一种苦难。
  保罗·策兰为什么说天空飞向鸟,而不是鸟飞向天空呢?就像海子写道,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
  你是什么?你是谁?而那只被天空所飞向的鸟,又是什么?其实那也是苦难。是另一种苦难。是一种我们与生俱来的苦难。这苦难是形而上的,是终极的,是无法摆脱的,是罗布·格里耶的“无意义”,是乔伊斯的“六月十六日”,是海明威的那条只剩下骨架的大鱼,是普鲁斯特的“羊毛衫”。
  有这样一种诗人,他们刻意与某种形而下的苦难保持着距离,但与上帝给予的苦难却亲昵地嬉戏。他们调侃,尽管在他们调侃的语调中,也充满着忧伤。他们把这种苦难吟诵得像划过波罗的海夜空的蓝光。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就是其中的代表。他写迷失,是他自身的迷失。在三岁那年,他与母亲走散了,一个人流落在斯德哥尔摩的街头。他写焦灼,是他自身的焦灼。十五岁那年,他在阁楼上一夜又一夜地守着恐惧,无理由地对生命充满了绝望。
  我们也都是特朗斯特罗姆,我们也有我们的迷失,我们的焦灼。上帝给予他的,同样给予了我们。这里,有一种残酷的公平。
  到最后,我们所写的字,也会是一种丰腴的黑,也会进入黑暗,也会进入黑暗中的图书馆,与那些字挨在一起。一个字紧挨着另一个字,让另一些人在午夜里,在这条河边,想我们。
  4在岛上,有很多石头。我们可以坐在石头上眺望这河。我们的眼睛抚摸着河,我们的手抚摸着石头。我们开始想这石头。石头就是石头,女娲补天用过石头;精卫填海用过石头;西绪弗斯推过一块无奈而又悲壮的石头;鲍勃·迪伦唱过《像一块滚石》;保罗·策兰也写过石头:“音乐是山坡上的一幢玻璃房子/石头在那里翻飞,石头在那里滚动。”
  这些石头都属于我们。所以,这么小的岛会有这么多的石头。坐在石头上,看这条河,这条河显得不那么真实,它像丝绸一样过于光滑;它像三月的树叶过于纤秾;它像扑腾于树林的鸟过于灵巧。它缺少粗粝,缺少汤汤之势。它不像我们要的河,我们想象中的河。
  如果没有这样一条河,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河的话,我们就创造一条河,就创造一条与青春所独具的姿态相像的河。我们在岛上凝望这条河,眺望这条河,这条河将按照我们给它的逻辑去流淌、去闯荡平野和山壑、去经历岁月。
  这条河会懂我们,像密西西比河懂马克·吐温。我们的漂泊也会像马克·吐温依恋密西西比河一样去依恋扬子、去依恋黄河吗?
  这条河会懂我们,懂我们的倔强,像海明威弄潮于加勒比海;懂我们的软弱,像卡夫卡那样透过锁孔打量这纷纷扰扰的世界。我们的宅像卡夫卡,这天下第一号宅男,最大的理想就是生活在地窖里,一日三餐有人奉上;我们的无奈像伍尔夫,守着壁炉却总觉得海很近,灯塔很近,但在神经质的守望中海与灯塔又远了,变成了墙上的斑点。
  我们不是巨人,我们仅仅是在梦里渴望成为巨人的人。充满浪漫主义激情的现代主义作家加缪在《重返蒂帕扎》中写道:“即使在严冬,我的心里也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我们也可以说,即使在严冬,我们的心里也有一条不可战胜的河。这条河按照我们给予它的逻辑流淌。
  我没有说这条河叫什么名字,这座岛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你们都知道,这条河的名字,这座岛的名字。你们和我一样,曾经一遍又一遍在梦里、在孤独中、在岁月中呼唤这名字。
  ——写在华东师范大学5·25“夏雨诗歌节”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刘功业:八月的抒情诗(11首)
春暖花开 世界尽头最奇葩的14个好去处
北岛的诗《无题:一切都不会过去》赏析
黑暗会重新赐予你希望
夜深蝉鸣
散文诗·听蝉夏语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