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哭过

庇护

我知道他哭过

李轶男

据说我离家来西安后，父亲痛哭过一次。

知道这件事，是在工作一年后，跟旧同学通电话时。她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煽情告诉我，你爸哭着说，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因为尴尬，我生硬地避开她的话题。

在我童年时，父亲年轻俊朗，眼光不俗，但我们的亲昵也只保持到我的初中时代。他曾回忆说，“那时你好像都明白了一些什么……”我对此没有记忆，只记得第一次拿奖学金，送了他一个挠痒痒的工具，而在此前的一两年，我就拒绝帮他挠背了。

随之而来的是叛逆的青春，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从不做声的孩子会有那么动荡、叛逆、神经质的青春。不知怎么，我对父亲特别不满，甚至曾写过一封信去挑战他。那几年我跟他唯一并肩而行的一次是他用自行车驮着我去考学。那家学校依山而建，自行车要爬过很大的陡坡。他弓着身体，艰难地爬上去，四周很多推车而行的人看着我们。考试结束，他依旧驮着我，我们几乎是滑下那个坡，自如而又神气的，滑到半途，他问我想不想吃瓜，然后，我们就坐在半坡的瓜摊前吃西瓜。

不出两年，他便被查出患有糖尿病。我能看见他的心理负担，但那时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必须安抚自己跃跃欲试的不切实际的理想，自此，我们变成两个古怪的家伙。

最激烈的争吵发生在一次晚饭时。已经忘了原因，只记得我说：我不想找一个像您一样的男人。他暴怒，他的暴怒也只是无力地反击：能找一个我这样的人就不错了！不管怎样，我是个负责任的人。

多年以后，我终于理解了他所说的话。那是在我“衣锦还乡”那年，他盯着我看了数秒后，无限感慨地说：那年你3岁还是4岁，我从油田回来探亲，看见站在胡同口一个小孩，头发披散着，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下完了……

作为一个追求完美的男子，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娶了一个不美却充满生活智慧的姑娘后，迎来了一个呆滞沉闷的女儿，而他必须咽下遗憾和不称心，依照对自己的承诺，不打不骂，宠溺着她长大。幸好，这个女儿虽不算优秀，还是很乖。一直到她的青春期，她心里的猛兽几乎吞噬了他们之间所有宁静的回忆，然后他举起巴掌，却捶在自己的胸口。

大约17岁，我早起听见他和母亲的对话。母亲说：老师又把她的文章当成范文了。他叹了口气：这条路只能看她自己，我们是一点也帮不到她了。

那一年，他固执己见地带着我拔掉了影响美观的两颗虎牙。

他对我的培养的确是有限的，我也没有回馈他傲人的成绩。

后来，也就是我成年后，他总是皱起眉头来观察着说：你小时候学习成绩总是一般，一点也不像能当个作家的人。如果那时我知道……

我知道他没说出来的话，如果当时他发现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也许会为我铺就一条更为顺畅更有竞争力的道路。

他人生的遗憾又多了一条。

一度，我某一方面的“成功”造成了他很大的压力和不安全感。他很害怕我辞职，害怕我拿不出手的学历到社会上引人耻笑。在选择男友的时候，他不愿意高攀，总是扭捏着说：门不当户不对，不知道跟亲家说什么。

在他生病后总是妄自菲薄，急着让我结婚时会说：再不结婚我们这个家就要拖你后腿了！

那时我还不明白，他是太担心我被伤害了。作为一个小人物，他保存着一点自卑和极其强烈的自尊，为了维护自尊他宁愿生活得简单平静一点儿。

他害怕不可预知的一切。或者说，他害怕他的女儿去面对不可预知的一切。他的痛哭，应该就在他发现保护不了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