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被修剪的树

　　□须一瓜

　　我们山头又开始清剪草木了，那个沿着下山小路石阶、虚掩着石阶的三角梅，通通被剪得离石阶两尺宽，原来我们走过的时候，有一两枝长藤大胆地伸过来，爱抚上下路人，或者在风里老远就招手，非常欢乐；从山下到山顶的路，曲折得比“W”还多一划，每一划之间绿树葱茏，有芒果、眼睛树（我瞎编出来的名字）、番石榴、相思树、木瓜、山茶花、榕树、橡皮树、雀榕……而每一棵大树中间，由匍匐密布的像地瓜叶的植物覆盖，根本看不见下脚的地。

　　老榕树和地面，有几根比钢筋还直的气根，有力连接，当然，树下还有很多随风而起的那种小胡须。清理的时候，地面上的地瓜叶，首先会被剃成光光头，跟宿舍区间的草坪绿地一样，被剃得像灾后；一些旁逸斜出的、过分低垂企图想互相拥有、笼罩路的树枝，会一律被一种放大的剪刀剪掉。

　　工人戴着草帽拼命地干活，劳累结束的时候，到处都是刺眼的粗鲁的光，到处都是生硬和别扭，被伤后的树，很古怪僵硬地站着。空气里都是树木的气息，就像战场后的血腥。也说不上战斗，植物就是那样，默默地任你剪，然后忍着伤痛，重新再慢慢长，按自己的心思，一点一点，一直长到下一次的杀戮开始。

　　在一个城市，他们把树修成四方形。树是找不到自杀的办法，不然，任你怎么长，年年也被修剪成四方形的树，甚至随时再修理你。你说，它还愿意活下去吗？一个有权力的意志，可以实现多么野蛮、粗暴，什么凌辱、蹂躏，看看我们的“W”还多一划的地界，就明白了。

　　最受煎熬迫害的树，就是体制内的树，比如，街上的行道树，比如，单位圈养的绿地树木。像那种绿篱、黄金榕，根本是要你扁就扁，要你长就长，要雕你是龙就是龙，要你成鼠就是鼠。从它们的自由天性来说，绝对是生不如死。

　　但有一些树木他们是撼动不了了，比如，完全靠自己，长在大自然的风雨、阳光中，不欠你一丁一点。在山东孟林，就是孟子墓地，那种山野里的古柏，一律让人一见起敬，一棵棵，风姿铁铸般，恢宏遒劲。那是一生自由的纪念，是超越千年的无畏，是一万年的尊严和骄傲。有的古柏只剩下头上的树冠，身子纵裂如板，可是照样沉稳自在于天地间，人在这些树木跟前，除了被震撼，除了感到肉体的渺小，还能生出什么感觉？

　　我们甚至忘了，它们也是小树长成的，更难以想起，它们和我们“W”还多一划里的植物，都叫树，事实上，我们山头最后一划也有一小排柏树，两人高，站在那里，小风撼不动，每棵树顶尖如峰，小鸟有时比赛一样，爱站在那个峰巅上。不过，它的裙部以下，还是被修剪了，像没有穿裤子。一千年以后，不知道它们还在不在那里，一千年间，也不知道是不是都有巨大的剪刀，在年年岁岁地修剪它。我考察过，我仔细考察过，它们和孟林的柏树是一个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