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今年夏天，在外地打工的表弟，把他在乡下读小学四年级的十一岁儿子祥祥送到我家来，顺便让我给他辅导一下作文。
表弟说，哥啊，我那孩子真让我伤透脑筋了，在学校调皮，捉了虫子放在同学饭罐里，把老师的备课本藏起来写一堆恶作剧的话，老师去追他，他还爬到一棵大树上洋洋得意高叫：“来啊，来啊……”春节，表弟夫妇挤上火车蓬头垢面回到家，儿子对他叫道：“叔叔！”气得表弟连过年的香肠也咽不下喉咙。祥祥后来说，这是院子里一个单身汉教他喊的。我安慰表弟说，这也怪不了孩子，孩子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也屈指可数。
虎头虎脑的祥祥来到我家，滴溜溜的眼睛飞快转动。祥祥对我家的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兴趣，他抱着花瓶玩赏，还问我：“表叔，是清朝的，还是唐朝的？”三天后，他抱在怀里的花瓶哗啦一声掉在客厅地板上，碎了一地，让我心疼至极，这个水仙花图案的花瓶，是我十多年前去苏州，那里的友人送我的。祥祥见我难受的样子，跑过来对我说：“表叔，你开个价嘛，多少钱，我让我爸把钱打给你。”很快，他又跟了一句：“表叔，你就对我爸多说一百块钱，作为给我的回扣嘛。”我气不打一处来，呵斥他：“祥祥，你一个娃娃，晓得啥子叫回扣！”祥祥在客厅悠悠踱步，摇头晃脑说：“表叔，这你也不知道？我给你说个事儿吧，我们院子里的何大爷卖了一头牛，是王三叔介绍的，牛卖了后，牛贩子就给了王三叔八十块钱，这就是回扣噻。”我烦躁地挥挥手：“不要跟我说这个，我四十多岁了，从来没得过回扣。”祥祥哈哈大笑：“表叔，难怪你不是老板。”我一个“乡土作家”，竟被这个娃娃奚落，心里很不是滋味，文学的尊严都到哪里去了。那天的午饭，我饭量大减，想起这些年默默如桑蚕吐丝地写作，依然是清贫的日子，花园洋房没有，车没有，马没有，驴也没有，这些本来都可以有。
最气人的还在后头。有天晚饭前，妻子对书房里写作的我催促：“出来吃饭了，吃了再去写。”乡下的宋大爷提来乌骨鸡，妻子听说我那几天常头晕，是脑部供血不足，就炖了鸡汤给我补一补，见我迟迟没出来，就让祥祥推门来喊我：“表叔，表叔，出来吃饭了。”我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先吃，吃了我还要辅导你的暑假作文。祥祥不依，他有我妻子派的任务在身，就过来拉我的手出书房，我突然发火了：“祥祥，你出去，让我写文章！”祥祥这时脱口而出：“表叔，你写文章能找多少钱嘛？还不如到我们乡下去养猪，我们乡下养猪大户龙大叔，一年喂猪找好几十万。”一瞬间，我差点崩溃了，我一个严肃的“乡土作家”，遭到这样一个娃娃的质问，羞辱啊。
不过，我还是硬着头皮辅导祥祥的作文，是一篇写家乡好的作文。我帮他拟好了一些句子，绿油油的庄稼，满山满坡的牛羊。却都被祥祥给义正词严否定了。他解释说，叔啊，不是那样的，家乡的人差不多都出去打工了，好多土地没人种了，村里人死了埋在公墓的人多了，也没有牛羊满山坡，流浪的野狗倒是不少……真让我哭笑不得。苍天啊大地，我这在城里标榜的一个正宗乡下人，常在城里四处寻找故乡，在梦里跌跌撞撞回故乡，就这样被一个娃娃给说懵了。
唉，这孩子让我真有点囧。到底是他“熊”，还是我“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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