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降的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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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敏霞
　　城市中1980一代的苦难在什么地方？喏，慢慢浮出了水面。
　　被问起年龄，我随大流用周岁回答，有时还要精确到以生日为基准，生日没到之前一律少说一岁，生日过了以后要强调“刚过”。在前辈面前用“上了年纪”自黑，在后辈面前大叫“老了老了”，因为知道人家肯定会客套一句“哪有哪有”。总之，年龄是敏感词，一定是容不得一点点误伤的——此类矫情只为了时髦，每天恨不能忙出屁来的我，其实哪有时间去计较这些零头。
　　实际上本地习俗通行的是报虚岁，要把人在娘胎里的十个月也算上。单单这样还嫌不够，生日通常只是私人庆祝的标记，对外公开的岁数是从踏入农历新年的第一天开始的。一个头天出生在除夕的人，则第二天大年初一睁开眼睛就被宣告两岁了。把年龄往大里说，不知因为添寿是约定俗成的好口彩，年龄越大越受后辈尊敬，还是迷信的“虚”晃一枪，以防有什么邪气降临的时候伤及实在。
　　又有谁不心知肚明，多说一岁少说一岁，都是为了趋利避害，没人会因为少一岁就真的被认为还小，也没人会因为痴长一岁就真的更能承担起责任。对我这种肉身常在，精神动不动就想离开的人来说，就更加困惑：相对年龄，心智难道是逆生长的？
　　十来岁时，跟人通信算是种风尚，大六岁的表姐、大十岁的安徽笔友、同龄的三个同学，甚至还有同学小两岁的妹妹，信封邮票钱不知用掉多多少少。以致邻居因为好奇我家的信箱为何随时扑扑满，忍不住撬开过很多回。无论对方年纪多大，倾诉故事的总是她们，而我就是台人生哲理制造机，镇定自大地告诉她们应该怎么做，对那些自己毫无经验的事表现得完全能hold住，把她们的一惊一乍一律踩在脚下。那些惊动了她们青春的故事，无一例外都被化解，在来信中，她们念及我的疏导，羡慕我的成熟。我走上自负的巅峰，当真以为从此无论什么事都能很好地面对了。而十八岁上大学，第一次独自闯入无法掌控的陌生世界，过上集体吃喝拉撒睡的生活，害怕地号啕大哭，那也是我。想起过去说服了别人也说服了自己的大道理，就这样轻易被瓦解，羞愧到无以复加，不好意思一一去告知我的抓狂和我的推翻。原来考验我心智的事，不是出现早了，而是出现晚了，曾经贩卖自书本的镇定，从来就不是我真正的拿手绝活。反倒是写信的那些朋友，才是早一步获得了成长的磨炼，带她们离开困境的，当然不是我似是而非的建议，而是她们心灵深处早已在那里的确信。
　　每次换电脑备份旧邮件，最不敢细读的是二十来岁时的内心激荡。那时每遇大事小事必慌慌忙忙向师友们痛陈，对放眼望去的世界因爱生恨，戾气爆棚，痛下狠手的控诉一写就是几千字，好像不与现实分出个黑白胜负就要追杀到天涯海角。昔日的心情像一把急躁的快刀，就是今天拿起来舔一舔还会割破舌头；可那锋利的起因们又已经变得跟旧书页一样脆，一碰就成了粉末。二十五岁的暑假，母亲重病手术，陪了几个不眠不休的通宵，心里又记挂着期末数篇论文的催逼，便起了强烈的放弃学业的念头。不过年轻的好处是，撒完娇、耍完宝，榨取了师友的鼓励和安慰，轻易就能加满动力把负能量悉数浇灭，熬夜坚持完成所有事。很多年过去，恍若隔世的天真在人脑中已模糊，而电脑里却赫然证据凿凿。安然地从被感谢的人，成为感谢别人的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还无知无觉那个“以我为然”、包容了我的牢骚和抱怨的小环境是一种大奢侈，离尚不能预知的真实世界很远很远。
　　2010年，虚岁三十，开始陆续参加父辈的葬礼，不知道算不算人生下行的预演。亡者中有亲近的师长，也有好朋友的父母，有实在的相处，也有素未谋面，但仅目睹子女念悼词时中途放弃、形单影只为遗体送行的情状，我就每每能接收到“同情”，忍不住泪水涟涟。城市中1980一代的苦难在什么地方？喏，慢慢浮出了水面。我们随时可能成为孤儿，正如下乡之与父母，这也是一代人的时运，无论你愿不愿意、选择直面还是东躲西藏，现实都会找到你，且不容你有准备好了的时候。你不可能再是生活的旁观者，而不得不成为参与者。
　　成长其实从来不以年龄为界，它直接粗暴、打人个措手不及；成熟也并不是外在的日趋沉稳矜持，而是泪点低到没有下限，常常泪腺崩溃。
　　两年后，前脚吃罢我的生日饭，后脚母亲便遭遇车祸，一家人在急救室的走廊里把蛋糕充三餐吃完。快乐的事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值得期待，因为我知道它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我知道短暂的欢喜一定会终结于密集的意外之灾，而不会有人在我之前遮挡风雨。作为唯一子女，作为家中还算能跟这个时代对上话的中间一代，迫于现实不得不佯装机警硬着头皮奔忙于法律咨询、责任认定、事故赔偿、医院会诊各种烧脑行动中，变脸于通情达理和泼妇之间，积累了三十年可怜巴巴的一点对世界的认识全然不够用；转身发现可供调度的亲人们个个乖乖待命，静候我差遣。原来五十年的处世智慧和三十年也并无质的分别，我懵懵懂懂中已成了被所有人依靠的当家人。难道这就是传说的“三十而立”？我只得把康复中的病人托付给舅母，把三岁小儿托付给他自己，带着已历经过一次遍体鳞伤的朋友的祝福，飞蛾扑火般扑向必然会被拖垮的冷酷现实。舅母尽心侍奉姑姐，如待亲娘，一日突然对我说：“如果娘没了，家就散了，要好好对待妈妈。”七八年前母亲重病时，对此我尚无所悟，七八年后不大的车祸却令我涕泪沾襟，其中大半是为了扎扎实实无处不在的现实非难和遇到那非难时的孤独、失望。而做了三十年一胎制拥趸的母亲，不知是不是在病床上躺得太久、想得太多，居然说起了后悔的话。不知为何，听她说完，瞬间我便把那一争是非的执著心也灰了，收回浪费在愤怒上的精力，一心一意陪起她来，不再有二十岁时的狂乱，也不再有二十岁时试图兼顾每一头的贪婪。孤独的星球，不仅要维持自转还要公转，容忍不完美，容忍粗糙，容忍自己有时也要做个讨厌的陌生人。
　　“地球是圆的，前方的路我们永远看不了太远”，生活慢慢教会人知道，为什么我看理想时很近，迈开腿时却很远。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麻烦都会过去——在更大的麻烦来遮盖它之后。所有的自命不凡、洞穿世事全面溃败。三观颠覆，沉默成为常态。但怎样的人生不是锻炼而来？正如可以学会平静地接受快乐，不需要太长的时间，慢慢我也可以平静地接受痛苦。
　　虚岁三十三的生日当天，按照江南风俗，女性要买块肉来剁一剁，然后扔到路中央。肉是自己的替身，迷信认为三十三也是坎，被人踩过，被车碾过，灾祸便可化解。我可以说这是无稽之谈么？琐碎的日常对人精神的消磨，本身就是一种灾祸，又有什么替身可以带得走？不过我还是应了父母的好意，操起菜刀来狠狠地剁了几百剁。没有丢到街上去指望别人，而是埋在花盆里充肥料，期待不久之后或许会开出一朵什么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