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溺中

——青囊趣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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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展奋
　　这两年，“道”的说法忽然很流行。但凡有点学问或自以为很有学问的，说起话来——尤其是对人训诫的时候——总喜欢说，这就是“道”，舌尖的道，在于什么什么，敦伦的道，在于什么什么，似乎不放点道来“吊吊鲜”就很不高标深奥似的。
　　每逢这时我总想做个鬼脸，说，你就别拽了，其实道也在屎溺呢。而且我这说法倒是颇有来头的，《庄子·知北游》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
　　东郭子不应，是表示不认同吗？反正我是认同的，但直到遇见裘沛然，我才知道我那种出于恶谑的认同也是肤浅的。
　　裘老是著名的国医大师，养生专家，其晚年的最后四年，我有幸担任他的撰述助理。某日谈起庄子，谈起“屎溺”，裘老却正色地说，庄子所言迥非戏谑，原意无非比喻道之无所不在，而事实上，养生之道亦在“屎溺”也！
　　论养生，则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时弊，在营养普遍不良的“患不足”的时代，人们主食贫乏往往借助滋补药增强自己的能量，但现在时代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最突出的问题是，人们不但吃得过饱，而且吃得过好，一个最底层的人每天吃几块大肉都不成问题，遑论小康人家只要愿意，天天都可以大鱼大肉，这就带来了一个自古罕见的现象：饱餍过度而百病丛生。
　　“人类的进化史告诉我们”，裘老说，人类几百万年都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这是其生理特点决定的，一无利爪，二无巨齿，三无捷足，体力也不是特好，在大自然中摄食能力怎么说都是不入流的，所以他的食谱只能是杂食，杂食者，素食为主，常有小荤，偶有大荤，几百万年，这样的体质就成了一种稳态，而中国人民普遍有能力“吃得过饱”，也就这三十年来的事，本来当然是好事，而且还是“幸福指数”中的重要一环，可惜，人性也许真是“贱”的，过饱了，过于营养了，各种“富贵病”立刻层出不穷，尤其肿瘤，除却环境污染等因素，主要即饮食过于膏腴甘肥所致。
　　我听了不解，尤其对“过度甘肥”可能致癌表示怀疑，裘老听了笑笑，问，大量蛋白质进入体内，如果不及时排出体外，会怎么样？我说当然会臭会腐烂。“腐烂以后呢”？他继续笑着。我回答产生大量毒素。
　　裘老说这就是了。以只能“素食为主，小荤不断”之宿命的体质，天天迎战“膏腴甘肥”、迎战山珍海味，好比小邦竭力挑战大国，这不是把自己往死里整嘛？！人类的肠子十米左右，这是为杂食类准备的；老虎的肠子才四五米长，就是有利于腐物的迅速排出呀，你没有老虎的肠子，吃得却和老虎一样，上海话“作死”，虽不中，亦不远也！
　　“如是则奈何？”记得当时所有在场的都困惑地看着老先生，老先生时年已过九十五，但见他狡黠地笑笑：我明白你们的意思，那就是既想保持吃喝，又不生恶病是吧？呵呵，非常简单，那就多多排毒多多排便，以你们的吃喝力度，一天一次大便已是轻度便秘，正常的，应该一天两次。记住，一天两次——多多益善，几乎一有便意就要解决，庶不负上天好生之德啊。
　　养生之道固然养心为上，然亦在“屎溺”也！
　　老先生拖着腔调，不无揶揄的口气又引得大家大笑，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老先生归去道山也已四年，常想着他的教诲，某日忽然看到李鸿章的故事，有次，他问一个下属什么叫抛物线，下属讲了一大通后，李鸿章仍是不懂。那个下属急了，说：“李中堂，你撒不撒尿，撒尿就是抛物线啊！”李鸿章一下子明白了，大笑着说：“各位明白了吧，庄子说‘道在屎溺’，就是说的这个道理啊！”
　　道，还真在屎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