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食美学与素食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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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沐
　　一个东方女人，怎样给观众建立起好印象？答案是“吃肉”——这是今年最热门的两部电视剧教给我们的。
　　《咱们结婚吧》有这样一个情节：男主角的父母吵了一辈子，到晚年仍矛盾不断，老太太不让丈夫吃肉，丈夫有一次偷偷跑到外面餐馆吃红烧肉，被老太太发现，结果家庭战争爆发。而女主角的母亲则截然相反，她请准女婿来家里吃饭，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她几乎要把整个超市的生猛海鲜都买回来……这些情节并非可有可无的闲笔，而是塑造人物形象的“点睛之笔”。该剧的人物设定是：男主角的母亲“古板唠叨、神经质、疑心重”，并且是导致儿子成为超级剩男的罪魁祸首；而女主角的母亲则是 “热爱生活、时尚能干”，为了能让女儿出嫁，她主动与亲家和解，尽显高姿态。
　　《来自星星的你》，千颂伊爱吃炸鸡，于是一众中国女明星也纷纷晒出自己的饕餮之态，尽管她们在现实生活中连蔬菜都得小心翼翼地摄入。据说某杂志采访汤唯时问她最爱吃的菜，她回答“回锅肉”，杂志编辑觉得不符合女神形象，于是改成“香菇菜心”。其实从形象维护的角度来讲，汤唯的回答才是正解，编辑不懂“爱吃肉的女明星更受欢迎”的道理。
　　“崇尚肉食”的规则不仅适用于家庭主妇与女明星，同时还适用于文艺女青年。豆瓣才女苏枕书“耽书成癖，煮字疗饥”，行文极高远清丽，但是谈饮食时，却往往笔锋陡转，如岁末冬余“香肠灌好了，火腿熏好了，腊肉风干了”，“在北京要吃大块的肉，吃春饼、肉皮冻，吃卤煮”。韩国小说《素食主义者》中的女主角，童年就有心理阴影，成年后的某一天由于噩梦的缘故，走上了素食之路，并患上妄想症，最终她被定为精神病患者……
　　植物性食材在东方饮食文化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但是现在我们的主流文化显然更推崇肉食，而素食者时常被贴上小众、怪癖的标签。这看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不过如果回顾一下历史，就会发现咱们的饮食文化历来更推崇肉食。
　　西周时期，人们敬畏鬼神，崇拜祖先，祭祀活动开始盛行，祭品往往是猪牛羊等牲畜，而“祭”字本义就是用手拿肉去敬神。随着时代的发展，对鬼神的敬重逐渐转化为对位高权重者以及师长的敬重。孔子开私塾时，学生们给他交的全是食物，尤以“束脩”（干腊肉、熏肉）居多。此外，中国古代食礼，尊老风气极盛，由于肉食较为稀缺，因此让老年人摄取足够的动物类食品乃是尽孝心的一项重要指标。二十四孝的故事里有卧冰求鲤、涌泉跃鲤、鹿乳奉亲，乳姑不怠等四个与食荤相关的典故。发展到后来，肉食便成为人们表达情分的一种重要方式。梁实秋写过，他与夫人平时饮食清淡，但是如果女儿回娘家，夫人就要破例炒一盘鳝丝，“事实上若非文蔷远路归宁，季淑亦决不烹此异味，因为宰割鳝鱼厥状至惨，她雅不欲亲见杀生以恣口腹之欲。”
　　至于李渔这类风雅文人，尽管也发表过“吃肉会使人变蠢”的论调，但他同时又教人用若干种动物肉混合起来作“八珍面”，因此他骨子里并不认同素食主义，而是推崇“精致的肉食主义”。佛道教虽然也提倡素食，但是两教为了更方便地度化世人，清规戒律亦有相当大的变通余地，诸如“三净肉”、“吃花斋”等。
　　这样算起来，中国历史上真正的素食群体并不多，仅限一心向佛之老妇、隐居山林的修行人或者吃不起肉的穷人，故而“素食”的文化意象往往与女性化、消极避世、身心孱弱等相关。而“肉食”则代表了丰盈而积极的生活态度，它可以帮助主妇们塑造慷慨好客、善解人意的形象；它还可以冲淡女文青们的清冷气息。而女明星为了获得更广泛的观众群（比如女粉丝），亦需要添点阳刚之气，有时是通过名称——“范爷”、“周公子”，有时是利用饮食——回锅肉。这一点在中国与韩国的饮食文化中颇为类似。《星你》与传统韩剧比起来，最大区别在于女主角不再是等待被救赎的灰姑娘，而是一个需要被协助而东山再起的女王，炸鸡和啤酒无疑是凸显强者气质的有力道具。
　　据说《星你》在欧美的收视率远不如中国，原因固然很多，饮食文化的差异大概可以算一项。西方有关素食与肉食的文化意象与中国并不相同。古希腊时期的毕达哥拉斯一般认为是第一个规定信徒要吃素的思想家。他相信人类与动物灵魂具有相同的构成。柏拉图则认为素食比较健康，并且会导致较有效率的土地利用方式。再到后来，莱布尼兹、休谟与卢梭都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了动物具有灵魂、情感以及知觉能力。自启蒙运动以降，越来越多的个人及团体宣示他们对非人动物的同情心，以及对素食主义的拥护。从19世纪开始，素食主义通过一些宗教人士得以小范围传播。到了19世纪70年代，两本书使得素食主义在西方变得流行起来：一是《适于一颗小行星的饮食》，它将受众的注意力集中在肉类生产对地球环境所产生的负面效果上；另一本是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它促使人们关注工厂式农场工业对待动物的残忍方式。总体而言，西方的素食主义与健康、环保以及动物伦理密切相关，因此带有浓厚的公益气质，不少影视明星与体育明星都高调公开自己的素食者身份。
　　中国人越来越有钱，但是我们的饮食文化仍然沿袭着传统的肉食美学与素食歧视，因此中国肉食消费量越来越高。中国疾控中心的一项研究应用11年的资料分析发现，成年居民牲畜肉类的消费平均每天增加了50-60g，这种状况无论对公众健康还是资源环境而言都已造成沉重的负担。
　　不过，涉及到饮食问题，营养学家什么的，通通都得靠边站——我的外公外婆都患有三高，医生嘱咐他们饮食要清淡，但是每逢节假日，几个子女都比赛似的拎着大包甜点与肉食去看望他们。二十四孝故事里，可没有哪个孝子让老人吃青菜豆腐，谁愿意顶着“不孝”的名声去谨遵医嘱呢？而老人家也总是一脸慈爱地往晚辈碗里大块夹肉，于是我那二十几岁的表弟，也成了高血压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