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橘有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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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频
　　寒风乍起，一遍遍吹落街树的黄叶。木叶摇落之时，农历刚迈过十月初一的门槛，北方的冬储菜正集中上市。一夜醒来，见到瓷丁丁的大白菜、水灵灵的青头白萝卜和壮实的大葱、雪里红，皆带着郊外新鲜的霜渍，忽然堆就满了条条小街的路口。这一刻，南方的柑橘也源源登场，与本地的冬储菜遥相呼应。如今蔬菜水果丰富充裕，柑橘品类繁多，各地常年都有柑橘和橙子卖。但是，柑橘的花样再多，我印象里最深、最美的还是那川红橘。说橘子红了，应该以川红橘为典型。它出产最迟，带着历久不变的本色，直到冬至前后，才用新编的竹篾篓子装了，点缀着一簇一缕碧绿的鲜橘叶，应时到中原和黄河两岸来。橘子曾经是稀罕物，县城里做买卖还是供销社的土产门市部一家独大的时候，每年只有很短时间有不多的橘子卖，且一色的川红橘。春节前，偶尔吃到川红橘，大家小心翼翼地剥橘子皮，晒陈皮备做调料。橘子瓣的外衣叫橘络，母亲特别要我们姊妹把这来之不易的丝网状东西也吃下去，说是有止咳化痰的药效。1977年新年过后，新华书店门市部里陆续才有《小桔灯》《白洋淀纪事》等书卖，那一版用的是当时的简化字，推行不久就废止了。吃着川红橘，我遥想冰心先生于冬的暗夜里手提的小橘灯，就该是用这种川红橘做成的，因为，柑橘再多，似乎也只有酸甜可口的川红橘的皮壳最松散也最像灯笼，如利核的桃和杏，便于灵巧的双手把它的果肉一点点剥出来。
　　有道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虽然河南大多数地方并不产橘子，枳却到处都有，不择地生长。柑橘家族芸香科植物里的枸橘，文绉绉大名曰枳，小名叫臭橘或臭杞，而它在中原地区最家常的名字叫铁篱寨。铁篱寨大名鼎鼎，顾名思义，是围墙的防护植物。十多年前，我们机关的小区在北郊新建成，从苗圃里移树搞绿化，特地弄来铁篱寨作篱笆墙，临路的铁栅栏二边，里面栽枳，以枳橘为主，插花栽火棘和金银花、迎春花，外面铺地植剑麻。枳橘和剑麻，虽高低不同，但都是头角峥嵘、张牙舞爪的，不几年下来，枳橘和剑麻长大了，院墙穿上厚厚的绿色防护甲。带刺角的枳树颇似野皂角，结的果实成熟了即枳实，土名陈刺蛋，大的似乒乓球，小的如板栗和枣子，黄颜色并不明艳，却在冷风里零星悬挂到来年春暖花开。
　　看呼智陶老师参与编写的《北京园林植物识别》，知道枳橘的分布远到长城脚下。而植物学家吴征镒笔下，五月的青岛绿树红墙，芳香四溢的白色枳花开满了海滨。枳花在暑日还会再开一茬，似江南的茉莉花和白兰花。可惜北地人讲吃少风雅，春来吃树头菜有枳树芽曰陈刺芽。清明才过，汉水流域的牡丹、月季竞相发花，樱桃泛红，树绣球由绿变白变大，南阳人在家园四周的铁篱寨开花时，剥它碧绿的小叶芽，过水后调菜吃，还把陈刺芽拌在雪白如玉的冷凉粉里吃，美滋滋的曰苦味野菜降火。古书《救荒本草》和现在的《河南野菜野果》，都没有记载枳橘叶芽入馔的例子，但现实生活无奇不有，总能突破文字和书本已有的藩篱。这也许就是类如周王和吴状元者格外注重田野考察的兴味与内因吧。不止吃枳树芽，我在伏牛山区栾川县界的深山里，看农家在山坳里种地种果树，其家院和菜畦、果园，至今还多用铁篱寨栽好大的篱笆墙。山家过年的红对子，到麦子泛黄、蜀葵开花的时候还红得鲜艳，果园的柴门上也贴着红对子，有两口子在“五月鲜”的桃树下插红薯秧，还费力登高摘枸橘的嫩果实切片，细细晾在竹箔上。尤其他们用枸橘的茎杆编织的柴门，精密细致又朴实，无异是一件美观的工艺品。
　　《本草纲目》既有橘也有枳，分明是两种植物。即使在豫南少量产橘子的地方，大别山区的固始县和丹江源头的淅川县，橘树成园，但也多有枳树。枳不仅是灌木状的铁篱寨，也有乔木大似橘子树的，除了果实药用，还可当母本嫁接橘子树。同样的，郑州的公园和宾馆里，有橘有枳。就是黄河北岸的孟州市，古河阳韩愈故里，好事者在教育局的院子里种一双大橘树，果实也大且稠，就是不好吃不堪食，但绝不是枳。柑橘是个大家族。民国的《花经》，依次把天下花木分为果木、生利木、观赏木和宿根花卉四大类别。果木里的柑橘类，《花经》逐一介绍有：代代、金柑、文旦、橘（分蜜橘、福橘、天台山蜜橘、洞庭红橘、广橘、贵州蜜橘六种）、柑、佛手柑、柠檬、枳、橙、香橼、柚。著作人剡曲灌叟黄岳渊这么说枳——
　　橘逾淮而为枳，此殆风土使然也。……枳俗称枸橘，枝干皆作绿色，分歧甚密，枝上密生锐刺；叶片由三片合成掌状，初夏开花，色白，花柄甚短，几着生枝上，花瓣五片，芳香浓厚；后结果实，初呈青色，成熟后淡黄，球形，味酸苦，不堪食；干之即成枳实，作药用。性最强，生长甚速，故用于编篱，人畜均畏，终年常绿，天然之篱藩也；但着火甚易，一经燎原，立即四向衍延，此为美中不足。
　　作为药用的枳，名堂也多——其根皮曰枳根皮，树皮屑曰枳茹，幼果乃枳实，将熟果曰枳壳，种子曰枳橘核，功用则各不相同。但枳为铁篱寨者，易燃而常常殃及村舍人畜，此说骇人听闻。
　　我不止于沉浸枳橘之辨，萝卜蔓菁之考，还有法桐梧桐、胡杨三千年不死的话题等等，诸如此类，总觉传统文化兴味无穷。今年吾病腰，长长一个夏天不良于行，却意外得以把玩了《花经》的原版。这是筚启轩主人李趁有借我开眼的，我与趁有君早年是同事，他是已故专治生产工具史的荆三林教授的得意门生，藏书之富足傲郑州。这本《花经》，精装硬皮本咖啡色，五六十年保管下来，流传多人之手，书皮皴裂似巧克力的酥皮。系新纪元出版社民国三十八年四月沪上初版，名副其实搭的是民国的末班车。它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5年的影印本大有不同，影印版的专业内容是足本不错，但其原有的形式被大量删节，大为弱化和简化了。原书前边有题词和序言，后面有跋，还附有很多图，典型的民国粉画用珂罗版印制插图，从细小的花木标本到应该防治的昆虫害虫，累计约数十页之多。另外，著作人的单页小像没有了，很多名人的序跋题词被删去了。本来是沈恩孚署题书名并序，还有葛湛侯的墨笔题词，而且代序与作序者众多，计有陈谱眉、陈夔龙、张謇、虞和钦、陈遗陶、蒋维乔、江修、潘堃、甘元桢、郑昭、袁希洛、王彦和、钱文选、俞寰澄等人。末尾跋文，还有横云山人杨氏、周铮、钱辅乾、周国燊四位，真可谓一代风流，齐聚一堂。影印本却只保留了文人郑逸梅和周瘦鹃两位的序言。这么一来，旧年出书专讲究穿衣戴帽的程式与叠床架屋的名士派头大为弱化，惨不忍睹了！
　　2013年11月26日于甘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