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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山空闻鹧鸪声

茶山空闻鹧鸪声


  徐鲁
  立春过后,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一个节气接着一个节气,不断地给大地送来温润的春光和蓬勃的生机。
  杏花消息雨声中。细密的春雨洒进田野,一夜间就把大地小溪染成了绿色。温润的春风吹进村口,给春耕春播的人们带来力量和期盼。牧鹅的小姑娘赶着鹅群和鸭群来到溪流边,伸出小脚丫试着春江水暖,听淙淙溪水和芦蒿们诉说着萌发与返青的心事;年老的农人走在松软的田埂上,拾不完遍山的鹧鸪和布谷鸟撒下的一支支春歌……
  正是在四月里满山鹧鸪和布谷鸟的啼唤声中,我回到了久别的幕阜山区,回到了我曾经生活和热爱过的地方,回到了我熟悉的乡亲们中间。
  幕阜山区横亘在湘鄂赣三省交界处。三十年前我大学毕业后,在鄂南的“阳新县人民文化馆”工作过几年。这是一个边区小县城,在地理上正属于幕阜山脉。
  我当时的工作之一,就是深入幕阜山中的穷乡僻壤,去搜集民间故事、歌谣和小戏唱本——就像当年的格林兄弟深入德国偏远的乡村,去收集民间童话故事一样,同时也给一些乡镇文化站和乡村小剧团修改戏本,做一些创作和演出的辅导工作。这种身份当时叫“文化辅导干部”。
  那时候,有一些偏远的小山村还没有通上电,需要走夜路时,房东老乡就会举着松明子火把或点上“罩子灯”,给我引路和照明。我在幕阜山区的崇山峻岭间走村串户、搜集民间戏本和故事的那些年,是我迄今为止最“接地气”的一段生活。
  翻山越岭走累了,呼啸的山风为我擦拭汗水。饥了饿了,走进任何一户人家,都能吃到热腾腾的、散发着柴禾气息的锅巴饭和老腊肉。渴了就猛喝一顿山泉水。
  那时候幕阜山区确实还没有实行禁猎,我曾有幸被允许跟着老猎户去打过两次猎。老猎户的猎枪就是长长的火铳。有一次老猎户打到了一只野物,他告诉我这叫“豹猫”,山里人又称为“飞虎”。现在,这些野生动物当然都是我们的保护对象了。
  但没过几年,我就离开了云遮雾罩的幕阜山区。现在想来,如果当初我能一直留在那里,扎根于斯,去熟悉它的一草一木,守护它的一牲一畜,说不定我就成了一位幕阜山区的民间文化专家,至少,我能对幕阜山区的地理、物候、野生动植物和村野文化,了解得更多和更深入一些。
  幕阜山区属于“吴头楚尾”,到处是高大的楠竹林和青翠的茶山、茶园。流行在这里的地方戏,多为“采茶戏”。阳新县的采茶戏与赣南采茶戏同宗同源,都是山乡儿女在采茶、栽秧的劳动中,唱山歌和田歌自娱自乐,彼此唱和,渐渐演化而来。
  阳春三四月,正是鹧鸪满山飞、山茶吐新芽的时候。清明和谷雨前后的嫩茶,你越采掐,它们越是长得丰盈。
  茶乡儿女们三五成群,上山采茶。茶林深处,你唱我应,山歌互答。这是一种清新、朴素的劳动之歌和乡土之歌,唱本和曲调里,都散发着山茶花和泥土的芬芳,表达着山乡儿女们诙谐乐观的生活态度和人情怡怡的美好心地。
  阳新县的采茶戏,就是由这种简单的采茶山歌演变而来。最早的采茶戏只有生、旦、丑三个角色,也称“三小戏”,以唱为主,辅以简单的插科打诨式的道白,小戏的基调是抒情、清新和快乐的。
  后来有了职业艺人的加入,专门的采茶戏班子开始形成,而且渐渐有了完整的戏本、唱腔和表演程式,采茶戏也从茶乡村野走进了县城舞台,并且有了正式的“阳新县采茶剧团”。
  那些年里,我在这里结识了许多采茶戏“名角”,他们有的几乎从来也没有走出过鄂南边城,却为乡亲们演了一辈子采茶戏。至今我还记得这些采茶戏老演员的名字:演老旦的向东桂,演老生的崔小牛,演丑角的万幸福,演青衣的柯春莲,演小生的程国华,本是女儿身,却总是反串小生的白瑛,还有当时只是跟着小剧团学学戏、当当幕后合唱演员,如今已成为新一代采茶戏青衣主演的“小费丽君”,等等。
  当时经常带着我爬山越岭、穿林过河,到各个山村去看戏、收集戏本的一个农家少女肖冬云,只有十七八岁,却已是山乡里远近闻名、甚受乡亲们尊重和爱护的一名采茶戏辅导员了。
  冬云不仅会排戏,会给村里的男女演员化妆,还会记录和整理唱本,一年四季都行走在各个偏僻的村子和小塆里,吃的是乡亲们招待的“百家饭”,能背得出十几台采茶戏的小戏本。那些年里,她凭着自己对山乡剧团的满腔热情,凭着一颗纯朴善良和诚实的心,在乡镇文化站里独当一面,从这村到那村,足迹踏遍了阳新县的每一处乡村,为东村、木港、潘桥等乡镇的十来个小剧团排练了《杏儿记》《大夫断案》《状元与乞丐》《白罗衫》《墙头记》等二十多台采茶小戏。
  逢上春节、元宵、端午、六月六、七夕、中秋等节日,小剧团的锣鼓一响,顷刻间传遍山山岭岭。后生和姑娘们个个兴高采烈,婆婆爹爹们也欢天喜地地相携出动,一向偏远和冷清的小村的日子,顿时就红火和热闹了许多。
  茶乡的人们爱看采茶戏,戏里自有他们的爱憎与忧乐,有他们自己的是非观和审美观。一台戏哪怕反复演上了几天几夜,乡亲们仍然会百看不厌。
  记得1985年冬天,我和文化馆的一位专门研究鄂东南“薅秧号子”和“祀稷锣鼓”的民间音乐家费杰诚老师一起,到潘桥乡沙地剧团去看小肖导演的一台《墙头记》。寒冷的夜晚里,全村老老少少,热热闹闹地聚集在村中的大祠堂里,木板楼上的戏台打扮得花花绿绿。戏台的前面,早已经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还有手提着火炭罐,又一边摇着小孙孙的摇箩的婆婆和爹爹们,全村人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事不凑巧,晚上停电了,但戏还是照演不误。小伙子们很快就找来了大大小小几十盏水石灯,演员们就在一盏盏水石灯光下袅袅娜娜地出场了。这出戏说的是两个不孝的兄弟,还有他们各自的媳妇,把老了、不中用的老爹赶出了家门。接着又听说,老爹有些私房银子,埋在哪儿哪儿,便又纷纷抢着老爹,又是捶背,又是揉腿。老爹不久死去了。两兄弟断定银子是埋在墙角下,便又与各自的媳妇一起披星戴月挥锄挖墙,最后四人都被压在了墙下大喊救命……
  对于乡村的人们来说,这样题材的小戏,有着最直观的道德风习训诫意义和讽刺意味。台上唱的做的,都是有板有眼,台下时而鸦雀无声,时而掌声笑声轰成一团。一出小戏,也使艰辛的山村人忘记了忧愁和不愉快的一切,甚至偶尔的邻里之间的口角和恩怨。他们拥坐在一起,就像一个和和睦睦的大家庭,他们在自己的文化之中感到了无比的享受和陶醉。
  当然,他们也从心底里感激和疼爱为他们带来欢乐的笑声的小肖姑娘。当时,不论到哪个村里排戏,村里的婆婆婶婶都待冬云像自己的女儿一样。进村时,村里人放着鞭炮敲着锣鼓迎接她;出村时,婆婆婶婶拉着她的手、抹着眼泪舍不得她走。有时候是老村长亲自带人开着拖拉机到邻村来接她,或把她送到邻村里去。冬云也十分尊敬和感激这些朴实善良的好乡亲。白天里,她和村里的年轻人一道,在山上、田里干这样那样的农活儿;中午和傍晚的时候,她坐在河边和村里的小姐妹们一起欢欢笑笑,替一些年老的婆婆爹爹洗被单和衣裳;晚上就组织年轻人咿咿呀呀地排戏到深夜。无论是到了哪个小村里,乡亲们都争着让她去自己的家里吃、住,孩子们也常常拿着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红枣和冬米糖,悄悄塞进她的口袋里。
  有一年春节前夕,我住在桃林村,看她给村中的小剧团排戏,那天,石下村派人来接她,说是原定的时间到了,桃林村不能再赖着不让她走了,两个村各不相让,差点动“抢”了,最后,我只好赶紧给县里的文化馆挂电话,请求连夜再派个辅导老师来,方才给小肖“解了围”。
  如今,青翠的楠竹林、明媚的茶山和茶园还在,可是为什么显得这么空旷和安静啊?为什么再也看不见那些明眸皓齿、笑语喧哗、山歌互答的年轻人了?
  梅花和野樱花开过了,桃花、杏花、李花、梨花,一坡花树连着一坡花树接着盛开,好像都在争先恐后,把一个个小山村妆点得桃红李白,宛若画山绣水。可是,我熟悉的那些采茶山歌、那些采茶戏小剧团哪里去了?多年来我一直在心里牵挂着和想念过的细妹子肖冬云,你在哪里呢?
  老乡亲们告诉我说,那些细哥细妹子,稍稍长大了一点,就再也不愿意待在自己的山村里了,都跑到外面的县城、省城里和更远的地方打工去了。先出去的,每回来一次,就会再带走几个细伢子,现在剩在村里的,都是七老八十的老人了,那些茶山和茶园能不空旷吗!
  村里没有了年轻人,采茶戏也就演不成了,各村里的采茶戏小剧团也一个接着一个地解散了……
  听老人这样一说,我的心里顿时觉得空落落的,还有一种被揪痛的感觉。
  隔着一座座远山,我听见,布谷鸟还在不知疲倦地、一声声地殷勤呼唤着。布谷鸟也叫杜鹃鸟,幕阜山区也有杜鹃啼归的传说,那么,杜鹃鸟也是在呼唤那些远去的年轻人快快归来吗?
  布谷鸟唱累了,还有满山的鹧鸪、斑鸠和竹鸡再接着啼唤。在飘着淡淡白雾的楠竹林里,在笼罩着一抹雨烟的青青的茶山上,在杏花掩映的小村四周……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鹧鸪声声,悠长又缠绵,每一声都啼唤在我的心头,引起无限的乡思和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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