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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在故乡的星空之下

散步在故乡的星空之下(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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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飞廉
  在我的记忆里,小澴河是深的,堤是高大的,路是宽阔的,杉木如聚,就像童话中小红帽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过的森林一般。那天晚上,我却有一点异样的感觉,觉得这些似曾相识的景象,都变得比从前要小,好像微缩在一张邮票上面,被满天的星光映照。
  这条星月下的故乡路,从此后,走的人,会越来越少,终究会掩没在神荒里,重新变回没有路吧!
  
  去年国庆长假的第二天,重阳节,我带儿子回村里住了一晚。妻子留在孝感打羽毛球,儿子用由他姑姑家取来的钥匙,打开老家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的一刻,也衷心佩服他老妈的英明神武--将清明节之后,大半年没有沾染人气的房子,收拾成为干净明亮的“农家乐”,“把诅咒变成葡萄园”,恐怕得拿出唐僧扫塔的精神。
  扫塔就扫塔,唐僧有悟空帮忙掌灯,我也有沧海同学去压水井里提水不是?由一楼到三楼,用完扫把用拖把,用完拖把用抹布,用掉了沧海由聋子婆婆家的井里打来的十几桶水,洗萝卜一般,由灰堆里救出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沧海同学刚要点赞,又被灯下的蠓虫、撞脸的蚊雷和白墙上神出鬼没的大蜘蛛吓得飞奔(这个悟空有点逊),好在我早已在后备箱里放好两罐“枪手”,取来将杀虫剂又由三楼喷到一楼(这个唐僧也不太慈悲),这才算“驱散妖雾乾坤净,换来晴空月儿明”。眼看着一下午过去,红日西沉,晚霞烧到澴河堤上,沧海同学已经能够“啪”的一声,拉开二十年前我姐夫在东莞打工时寄给我的老台灯,在窗下写作业。我下楼淘米做饭去讫。
  妹妹家种的早稻持作饭,香,肖港镇卤牛肉也滋味非凡,何况睡柜里还有数年前我送给父亲,父亲未及喝完的白云边九年陈--现在也自动刷新成十五年陈了吧!酒足饭饱,我提议沧海且放作业一马,去村里与田野上散步,他犹豫片刻,答应了。掩上门,父子俩往村巷里走。因为装上了太阳能的电灯,村巷里不再是乌漆麻黑,但几盏明亮的路灯下,也见不到什么人。这要是放在一二十年前,会有多少孩子飞快地扒饭,扔下碗筷涌出来,“伢们的,出来玩,莫在家里打脾寒!”念咒般去呼朋唤侣,玩那些花样无穷的“线下”游戏。走到村子的最南边,才看到几位嫂子,在门前空地上,听着录音机里的歌,扭捏在一起学跳广场舞,大妈党的威力真的是无远弗届,有井水处就有凤凰传奇。
  谢绝了大嫂们约跳广场舞的邀请,我们走到村外,夜凉如水,星月交辉,初九的月亮轻熟,像一块孝感麻糖贴在群星中间,稻田、棉田与菜园交互的作物的气味扑面而来,一如往昔。村北的大路灰白地浮现在草木中,向西是澴河堤,向东是小澴河堤。我领着沧海往东走,穿过已经废圯的小学校,十几个灯火点点的村庄与连接着村庄的田野展现在我们面前。沧海仰着脸往天上看,激动得要命,说是平生第二次看到星空。第一次还是几年前,我们去衡山,投宿山间的“农家乐”,晚饭后走出来,看到群山上繁星如雨。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这话说得真不错,我们这些由乡下长成的人,的确看过太多美丽的银河,春天起早床随父母去金神庙赶集,夏天在稻场上乘凉,秋天一家人割稻回来晚了,冬天由被窝里爬起来去屋外小便,一抬头,就会看到澄澈的银河,浩渺无际,悬挂在我们的头顶上。特别是伏夏里,我们将竹床搬到萤光飞舞的池塘边上,去迎候由枫杨树间吹来的东南风,等到天地回凉,清露滴响,才会移到家里的蚊帐里入睡,之前小半夜,都是躺在星空之下,看着西边的田畈上红霍闪闪,天上流星乍现。有时候爷爷会说点故事给我们听,他还会念一首童谣:“月亮弯弯一只船,梭罗树来做桅杆。”不知道梭罗树到底是什么古怪的树,这时候,万物在田园里生长,钻石般的星星挂在天上,我们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一窝子“穷人”啊!
  那时候我已经在村西的何砦中学念初中,一个普通的乡校,供附近的农家子弟读一点“种田书”的地方,我却像被闪电劈到似的,成绩格外好。小学教过我语文的郑金芳老师,特别送了几壶煤油给我。我父亲专门骑车去肖港镇买回来煤油罩灯。每天吃完晚饭,家里人洗了睡,外面的小伙伴也落了屋,只剩下被诅咒要“打脾寒”的我,一个人,点着灯在堂屋的八仙桌上背书,做作业,读由镇上新华书店买回来的《少年文艺》,从春倌家借来的《西游记》。《西游记》的前几回已经被撕去做了厕纸,化生在田垄间,我只好由“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看起,大闹天宫有待后来我去华中师范大学的图书馆里补课……读书累了,举着煤油灯去灶屋倒水喝,夏天里舀水缸里的凉水,冬天倒开水瓶里母亲准备好的热水,灶台上的蟑螂成群结队,往来如风,跟宫崎骏《龙猫》里的煤煤虫似的,将开水浇上去,就会翻倒一片--那时候,我就已经是一个不太慈悲的少年了。蟑螂的学名又叫蜚蠊,所以后来陈村老师叫我小强,将我与侯小强同学扯到一起晒,实在是天理昭昭,罪有应得。我喝完水,举着灯,由灶前的窗口向外看,房前常常是月明星稀,朗朗月色,将榆树、苦楝、臭椿的树影照下来,就像苏轼写的,“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
  有一个同学,是隔壁魏家河村的,名字叫魏伟。我们交情好,就是那种在人生道路的开端,遇到的同路少年。夏秋月夜,他会跑过我们村南的棉花地,跑进村巷,站在我家的灶屋前敲窗子,寻我这个 “张怀民”。一路穿过田野,没有“山空松子落”,但他会听到被虫子咬掉的小棉桃,扑扑掉到田埂上的声响吧。“未眠”的“幽人”如我辈,听到他敲窗子,会扑地吹灭煤油灯,拉开门闩,陪他一起跑步,对,就是跑步咏凉天。
  由我们村向西,在一条河港前折转向北,路边是连绵到澴河堤的稻田,秋季稻正在扬穗灌浆,稻花香里,青蛙打鼓,蟋蟀练琴。我们踩着灰土路,避让路上镜片一样的小水洼,端着由体育老师那里学来的架式,你追我赶,一直跑到三四里之外的匡埠村,看得见蔡家河上祖坟地麻麻的碑影,才调转头,吁吁喘气往回走,一身热汗啪啪掉进路面的浮土里。我们头顶上,是家乡的星空,亘古,深远,盛大,与坟地里平躺的祖先们互相守望。那些星星还闪烁在我的记忆中,魏伟与我谈论的人生理想,却已经模糊。我有一点印象的是,那时候的《少年文艺》,正在连载一篇小说,讲一个城里女孩子借读到乡下的初中,与班长产生了一点未必说得上是初恋的情愫,他们最出格的事情,是相约着晚上出来捉泥鳅。我还记得那个当班长的乡村少年名字叫张志豪。魏伟大步流星走在月光地里,身边就是波光粼粼的河港,他说他自己就是张志豪。我心里酸酸的。
  这是三十年前了,魏伟同学现在也跟我一样,长进成为新一代的大叔,在孝感市的一所中学教书,也如愿以偿地找了一位城里姑娘做老婆。虽然还未到“应该燃烧并对着日暮呼喊”的老年,他也会记得这些与我一道,曾经跑进的故乡的“温柔的良夜”吧,毕竟他就是由这些良夜发愿,要找个城里姑娘一起捉泥鳅的。
  我与沧海散步的方向,与当年跑步的路线正好相反,是向东往金神庙集去的田间路。路边有一片桃林,桃林之上,是小澴河堤,堤坡上长满了杉木,堤下与田园接壤,一线都是累累的坟堆。我知道,当年送我煤油的郑金芳老师,十余年前去世,也安息在河堤之下。桃林里有一座小屋,住着人,门窗间隐隐透出来灯光。屋外的院子里,拴着一条狗,黑暗中,看不见它的眉目,只听得到它不间断的狂吠,由它的吠叫里,大概可以判断出来,是一只了不起的中华田园犬……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它是闻见了我与沧海这样生番的气味,在践行它的职责。沧海战战兢兢,我也是如履薄冰,在畏狗如虎这一点上,父与子不分伯仲。后来我听出不对,这只狗每吠叫一声,就会由西边二三公里之外的澴河堤上返回回声,听起来,就好像是在那边的村子里,也有一只狗,在应和它似的。平原之上,有商有量。这条田园犬,分明是求其友声,乐在其中,它的夜晚,再也不会寂寞了。又蠢又萌的狗啊,你有一位伟大的朋友,它的名字叫虚无……
  我们爬上小澴河堤,看着小澴河在月光下流淌,河边是一排梨树。在我的记忆里,小澴河是深的,堤是高大的,路是宽阔的,杉木如聚,就像童话中小红帽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过的森林一般。那天晚上,我却有一点异样的感觉,觉得这些似曾相识的景象,都变得比从前要小,好像微缩在一张邮票上面,被满天的星光映照。沧海同学可不管我这些蠢萌蠢萌的想法,他散步在平生的第二次星空之下,初三学生,“作业狗”,妈妈的乖乖仔,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未竟的作业。往回走,狗吠声声,我们的村子展现眼前。路上藜蒿如箭,马鞭草由路两边向中央爬,已被夜露濡湿。我忽然想起鲁迅《故乡》结尾的那句话,他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条星月下的故乡路,从此后,走的人,会越来越少,终究会掩没在神荒里,重新变回没有路吧!
  2015,3,20,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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