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你曾知道我吗（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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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代，白居易的粉丝遍天下，作品遍全国。

　　陈尚君
　　白居易《与元九书》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有名的文字，它在中国粉丝史上的地位似乎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认识。此书作于他被贬江州后不久，满肚子委屈只能向好基友元稹倾诉，因为私人书信无所拘忌，他从自己出生六七个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无’字‘之’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这可是人类幼年记忆史上的最早记录）开始自我表扬，一路夸许自己的成就，列举亲友所告礼部贡举进士和吏部铨选人等都以自己的诗赋判策作为“准的”，用现在的话说是高考和国家公务员标准作文。再说到长安，有军头高霞寓欲聘娼妓，有妓夸口说：“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因此身价陡增。又引元稹来信，说到了偏僻的通州，“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自己南行经过随州，见到别人聚会，诸妓见他来指点而传语：“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最后作一小结：“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也就是说，自己粉丝遍天下，作品遍全国，居然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贬官，太伤自尊了。写到这里，白居易忽然也感觉到自己庸俗得过分了，忙作解释：“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哉！”李杜可以，我为何不可以？话是不假，李白、杜甫虽然自视很高，遇到表扬的来诗也喜欢放一个文件夹保存起来，但二人绝没有援引妓女的话说自己的诗如何好啊！所幸大唐妓院都合法经营，不然还不加一条污蔑先皇、传播黄段的罪名。
　　李白、杜甫那会儿确实围了许多粉丝，有几位还留下了事迹和作品。最疯狂的是任华，真个是敢爱敢恨的主。据说他秉性耿介狷直，傲岸不羁，敢于指责公卿，《唐摭言》里保存他好几封给大官的信，都火气很大，反复说我肯求你，是我看得起你，是将名垂青史的机会给你，办不办请便。这是谁求谁啊！但对心悦诚服的大诗人，则激情追赶，怕落人后。天宝初他听说李白在长安，一路赶去，偏偏李白赐金还山，到江东访道去了，再追到江东，仍未遇，于是作长歌《杂言赠李白》遥寄，先说最初的印象：“我闻当今有李白，《大鹏赋》，《鸿猷文》，嗤长卿，笑子云。”然后点赞最喜欢的诗歌：“登庐山，观瀑布，‘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明。’余爱此两句。登天台，望渤海，‘云垂大鹏飞，山压巨鳌背。’斯言亦好在。”就此说来他的眼光还不错。然后说自己追星的经历：“中间闻道在长安，及余戾止，君已江东访元丹。邂逅不得见君面，毎常把酒向东望。”既然未得机缘与明星见面留影，那就将自己知道的明星八卦一一铺陈吧：“见说往年在翰林，胸中矛戟何森森。新诗传在宫人口，佳句不离明主心。身骑天马多意气，目送飞鸿对豪贵。承恩诏入凡几回，待诏归来仍半醉。”“数十年为客，未曾一日低颜色。八咏楼中坦腹眠，五侯门下无心忆。”其实李白供奉翰林混得并不好，最多就是贵妃出浴、龙颜大悦的时候写点“一枝红艳露凝香”之类的小曲儿，传闻则风光无限，既然杜甫听到“天子呼来不上船”，那么任华传点小道又何妨呢。诗的最后，任华说明自己追星的用意：“今朝忽遇东飞翼，寄此一章表胸臆。倘能报我一片言，但访任华有人识。”请你给我回一首诗，写一段话，有签名的照片当然更好，以后我可以到处摆呼。这位朋友已经达到当代粉丝的所有素质。更坦率的还有两句话：“任生知有君，君还知有任生未？”我知道你，你曾知道我吗？真是说出古今中外粉丝的最大痛苦和遗憾。
　　任华存诗仅三首，另二首写杜甫和怀素，激情依旧，向往如故。三人正是唐末裴说列举的“杜甫、李白与怀素，文星、酒星、草书星”（《题怀素台歌》），说明他眼光不错，但三人反应如何，则史有缺载，不得而知。《唐诗纪事》存高适佚诗《赠任华》：“丈夫结交须结贫，贫者结交交始亲。世人不解结交者，唯重黄金不重人。黄金虽多有尽时，结交一成无竭期。君不见管仲与鲍叔，至今留名名不移。”不知是否任华也有诗晋谒，高赠诗则讲了一通朋友结交的大道理。
　　其实明星也是人，也有生计困难和心情不爽，粉丝有钱有权则给一些周济，有情有闲则陪着逛逛街市，聊聊心情，也可以得到成功。唐代最成功的粉丝是魏万（即魏颢），他是聊城人，隐居王屋山，自号王屋山人。久慕李白名，因于玄宗天宝十二载（753），访于汴宋、东鲁，皆未遇。于是一路打探李白行踪，相访数千里皆不遇，遂乘兴游天台、越州、永嘉，归途在扬州遇到李白，他的性格、经历、眼界显然是李白喜欢的，于是相约共过金陵。临要分别了，李白写长诗《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送行，有序说明“美此公爱奇好古，独往物表”，称赏他“访我三千里”的真诚，历数魏之才华与经历，以及相见后之莫逆之情，最后说：“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可以成为一辈子的朋友。更不可思议者，李白居然将自己诗稿的编辑权授予魏，魏也不辱所托，编成《李翰林集》二卷，作序以传。李白与魏万的故事，值得今日之追星者回味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