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引（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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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叶
　　黄昏下班，一进小区，就听闻两个妇人感叹：
　　“香！”
　　“真香！”
　　我停下来：“什么香？”
　　“桂花香嘛。”答我的那个还啧啧了两声：“你好好闻闻，多香！”
　　我诺诺，放慢脚步，却没有闻到一点儿香味。
　　忽然不安起来。为什么闻不到呢？
　　回到家里，问每个人：“闻到桂花香了么？”
　　“闻到了呀。”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闻不到呢？难道桂花只对我一个人保密么？或者是把我排斥出了她的世界？
　　有点儿生气。生自己的气，也生桂花的气。
　　吃过晚饭，下楼，去找桂花。昏昏的路灯下，一棵又一棵混沌的树，一团又一团苍黑的绿，桂花在哪里呢？在这个小区住了几年，我居然不知道它在哪里。
　　在一棵树下站定，从婆娑树叶里看到一串串星星点点的事物，应该是桂花吧。我便凑上去嗅了起来。不香，一点儿都不香。再换一棵，还是一点儿都不香。连换了三四棵，都没有闻到香味，我越来越心慌意乱。是我鼻子出毛病了么？还是树选错了？
　　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我照向树枝。那星星点点的事物不是花朵，而是一粒粒的果子。莫非是这些桂花已经结束了开放结成了果子？“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诗句说的便是桂子。据说桂子音同“贵子”，大为吉祥，难得一见，怎么这里满树都是？
　　“找啥呢？”有老太太路过，问。
　　“桂花。”
　　“这不是。”
　　“不是吗？”
　　“不是。”
　　“哦。”
　　我忽然放心了。
　　“桂花树在那边——”她的手指向我住的楼：“那里每栋楼前都有。”
　　我的心突然又悬起来，连忙急急地赶过去，用手电筒一棵一棵照，果然，树枝里开满了小小的花朵。在白天它应该是黄灿灿的吧，但在这夜里，它们显出的却是暗暗的白。
　　我攀住一条枝桠，扯到鼻子下面，使劲儿闻。还是不香。这确定是桂花了啊，怎么还是不香？
　　“觉得香么？”我问路人。
　　“香啊。”那人答。
　　“觉得香么？”再换一个路人问，简直像蹩脚的记者采访。
　　“什么香？”
　　——这才觉出自己问得多么没头没脑。
　　“桂花。”
　　“有桂花么？”
　　我笑。还有比我更愚钝的人呢：“这就是。”
　　那人把脸凑过来：“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真香啊！！！”
　　“这么香，太呛人了！”一个男孩子匆匆走过，很嫌弃的口气。这臭小子。我简直都想哭了。这么香的花啊，香到都呛人了，可我还是闻不到。我怎么就是闻不到呢？我承认我有点儿感冒后遗症，有点儿鼻炎，可是嗅觉也不至于这么麻木不仁吧。
　　回到家，猛喝水，喝开水。开水里加上维C泡腾片，连喝了两杯，耿耿于怀地睡下。
　　第二天一早，收拾齐整之后，下楼去上班。下着楼，心里却是忐忑着。快到桂花树跟前的时候，居然有些胆怯，不敢用力呼吸了。
　　如果还闻不到呢？
　　当然我知道桂花香没什么了不起，闻不到也不会怎么样，不会降职减薪或者立马就死，可我就是想闻到，特别特别想闻到。如果还是闻不到，我就是会觉得了无生趣。
　　——香！
　　终于闻到了。休息了一夜的嗅觉，闻到了独属于桂花的这香味。这酒一样馥郁的浓厚的黏稠的香味。这香味无声地包裹过来，慢慢悠悠的，从从容容的，却也是筋筋道道的包裹过来。
　　换一条枝桠，再闻。这一队香味便沿着我呼吸的道路，再度包裹过来。再换一条，亦如是。于是，一条一条，一树一树，桂花的香气便浸透了我的肺腑。
　　阳光洒下来了。桂花树的叶片脏兮兮的，满是尘灰，可是这尘灰也是如此可爱。在叶片的尘灰之间，一簇簇小小的桂花热烈地绽放着碎金子一样的花朵……
　　闻够了桂花香，我走出了小区。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善待，我于静默的喜悦中向全世界微笑着，心满意足。
　　
香樟木少年
　　一直记得那两个少年。
　　那是盛夏，我们去的是婺源李坑村。逛过了村子，便上了村后面的小山，我慢慢地掉了队，走了一点儿岔路，便遇到了他们。看样子是兄弟，都还不到二十岁，都是十分清秀的男孩子。他们做的生意便是把一棵香樟树的树干锯开，一片一片地卖出去。
　　我一边挑选着木块，一边和他们闲聊。
　　你多大了？
　　18。
　　你呢？
　　16。
　　是兄弟么？
　　是。
　　现在是淡季还是旺季？
　　淡季。旺季是四五月份油菜花开的时候。要是旺季不会是这个价格。一块钱一大块呢，你闻闻，你闻闻香不香？
　　这一块有个窟窿。
　　十樟九窟呢，很正常的。
　　呀，蝴蝶飞过来了！
　　因为香，蝴蝶才飞过来的。
　　这个蝴蝶真是个好色的蝴蝶。
　　它不好色，它是好香。
　　可是这木头，它会不会自己也生小虫子呢。
　　不会。他们笑了，仿佛我问的是多么无知的问题：它们本身就是克虫子的呀。
　　我确实是无知。
　　会不会我买了之后就不香了呢。
　　不会的。那个哥哥突然说：我们不会骗人的。以质量求生存！
　　他说得那样铿锵有力，我忍不住笑了，他们也笑起来。
　　他们不疾不徐地，一片一片地锯着香樟木，已经锯到了木头的根部，根部的木片很宽，一片十块钱。
　　太贵了，不时有路过的游客说。
　　你来锯，你来锯，你锯下来就是你的！哥哥有些生气地对那些游客说。然后他把衣服脱下来，亮出汗津津的胸脯，用手将衣服绞起来，绞呀，绞呀，绞下淅淅沥沥的汗水，他说：看看，看看。
　　他们的眼皮都很双，还是丹凤眼，眼尾俏丽地朝太阳穴飞去，生气的时候也带着些娇嗔，真是可爱的少年啊。更可爱的是还没有学会做生意，说话本真，意气风发。
　　看着他们，就觉得自己实实地是老了。
　　安静的干净的青石小路，修长粗壮的翠竹，嗤啦嗤啦锯木的声音，还有浓浓醇醇的樟木香气……这一切，真是让人流连。那天，我在他们旁边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