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河山，百代诗情（上）

——我国山水诗的渊源和风格流派

□涂光社

古人留下无数瑰丽诗章，流播最广的也许算山水诗了。许多孩子刚结束咿呀学语的阶段，热心教育的父母就向他们口授诸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和“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之类名句。孩童时期就开始接受文学语言和自然美的熏陶。

古诗的山水描写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走向成熟。南朝宋齐两代，以山水为题材的诗歌风靡一时。此后历代诗人几乎都有山水佳作传世，有的甚至以此知名。在祖国雄奇秀丽、气象万千的山河感召下创作出许多名篇。其他民族和地区的文学史中未曾有如此成就和影响的山水文学。中国山水诗在世界上可谓一枝独秀。

《诗经·小雅·斯干》的“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描写宫室周围清清流水、繁茂的松竹以及苍郁幽远的终南山，虽不免简略古拙，却可视为山水诗的源头。

屈原的楚辞开始对景物作细致刻画。《九歌·湘夫人》有“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章·涉江》有“深林杳以冥冥兮，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悲回风》也有“冯昆仑以澂雾兮，隐岷山以清江。惮涌湍之磕磕兮，听波声之汹汹……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等诗句。屈原写景灌注了充溢的感情，善以声色渲染来抒写自己的寂寞孤高和忧国哀民的悲慨愁思。

魏晋时期山水描写逐步走向成熟。被鲁迅誉为“改造文章的祖师”的曹操留下了我国最早全篇写景的《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此诗意境雄浑壮阔，风格古朴苍劲，艺术形象完整，为四言诗中难得的佳作。这一时期，五言诗的成熟和繁荣为诗人们提供了新的艺术形式。王粲《七哀诗》写道：“方舟溯大江，日暮悉吾心。山冈有余映，岩阿增重阴。”句中色彩层次增加，兼及情景。五言比四言节奏上多了个富于变化的中间环节，诗人处理情景关系时有了较多自由，新的诗歌形式兴起促进诗歌艺术表现实现新的突破。

东晋末叶到宋齐是“模山范水”的时代。诗坛出现陶、谢、鲍三位名家，我国山水诗迥然有别的三大基本风格形成，是山水诗走上成熟的标志。

第一部诗评专著《诗品》称陶渊明为“隐逸诗人之宗”，其作品多是乡居躬耕即兴即景的诗篇，有别于观览名山大川或行旅登临的题咏，归入田园一派。陶诗脍炙人口，名篇甚多，如：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归园田居》其一）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饮酒》第五）

陶公写景不取山川瀑泉的雄奇壮丽，也不取怪石奇峰的剔透玲珑，而在表现山林田园的宁静清新与作者心灵恬淡率真的和谐统一。田园生活的美使诗人得到满足，在于不扰于市朝的喧嚣，不羁于名利的束缚，不卷入官场的倾轧。诵读陶诗能在自然宁静的美中领略作者隐逸的志趣情操。陶诗韵味深远，质朴中见淳厚，精工出于自然，在表现自然方面，无论取材还是艺术风格都独树一帜。

刘宋一代诗人中成就最高的当推谢灵运和鲍照。历来多以谢灵运为山水诗正宗，因谢早于鲍，开拓在前，对宋齐山水诗的勃兴影响更大一些。

谢灵运在政治舞台上失势以后，恣意游赏，忘情山水。《诗品》说他“名章迥句，处处间起。”诗作中名句俯拾皆是：

白云抱幽石，绿筿媚清涟。

（《过始宁墅》）

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朗。

（《初去郡》）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登江中孤屿》）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登池上楼》）

诗人对自然美的鉴赏能力与描绘技巧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欣赏谢诗，突出地感受到色调的美：白云之于幽石，高天之于秋月，两相映衬，明晰幽雅；云日交相辉映，天水一色碧澄，又格外明丽。其次，景物构成的画面也生动精巧：“野旷”的寂寥为“沙岸”之“净”增色；反之“沙岸”之平缓又凸显了“野旷”的空阔。作者还善于捕捉景中蕴含的意趣。“池塘生春草”初看平淡无奇，细细玩昧，池塘也许是人们熟悉而从不注意的野地一角，触动诗人心扉的是它发生了醒目的变化，贸然萌生的春草以其新鲜嫩绿显示出盎然的生机，一角之变透露了整个春天的消息。庸事萌发新意，是诗人叹有“神助”的得意之笔。

鲍照的创作有多方面的成就，写景上自成一格。鲍诗精警工巧的名句少于谢，却善于作多层次的全篇抒写，形象错落有致丰满完整。如《望孤石》：“江南多暖谷，杂树茂寒峰，朱华抱白雪，阳条熙朔风。蚌节流绮藻，浑石乱烟虹。泄云去无极，驰波往不穷。”寒峰雪景与暖谷春意错迭交映，织成奇妙而绚丽的画卷。鲍照才气纵横，在艺术表现上驱迈不羁，时有创新：《望水》写水之疾：“流驶巨石转，湍回急沫上”，造语生动，独出心裁；《从拜陵登京岘》的“风烈无劲草，寒甚有凋松”，反前人意而用之，更见凛冽；《代出蓟北门行》的“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前两句大笔勾勒边地荒漠的劲风，后两句写战士身边弓马，远近结合很有实感。诗人描状景物的另一特点是主观色彩浓厚，情感激切。如《从登香炉峰》诗云：“含啸对雾岑，延萝倚峰壁。青冥摇烟树，穹跨负天石。霜崖灭土膏，金涧测泉脉。旋渊抱星汉，乳窦通海碧。”作者想象奇伟，俯得窥地脉，仰可及苍穹，气调挺拔、辞采瑰丽。有人认为李白的诗风得益于他是有道理的。

概括起来说，陶诗质朴无华，为情真意远的田园即景，境随心化恬淡浑成，于自然宁静中见作者胸襟的清峻高洁。谢灵运慧眼识妙，能再现山川的新俊秀美，往往集笔力于佳处而得其精致。鲍照则常选自然的壮美着力渲染，构思奇伟而精彩层出，气势凌厉驱迈，主观感情色彩强烈。自陶、谢、鲍以后的山水诗人和流派无不受到他们的启迪和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