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
《大鱼海棠》 是中国动画片的良心之作。然而在电影史上，一部好作品遭到误解的现象是常见的。重要的是需要有人来说几句公道话。看到评论界似乎没有人正面回应批评，我不妨来说几句。
这个电影遭到误解的一个重要的理由是，电影的女主角“椿”，为了追求自己个人的幸福，而牺牲了全村人的利益包括她父母亲的性命，一意孤行，在所不顾。解答这个问题要弄清楚几个关键：第一，椿并不是置全村利益而不顾的人。当事情发生变化的时候，她确实去用她的全部法力，包括她掌管海棠树生长的法力，去拯救全村人，表明椿这个执着而单纯的女孩，并非极端自私的一个人。她甚至勇于牺牲自己，以拯救她的族人与亲人。第二，这样事情的发生，洪水滔天的灾难，并不是因为椿要拯救自己的爱人，而带来的一个直接的后果；椿之拯救行为，非但不是洪水直接的原因，反而是那一股阻止与反对的行为，参与导致了洪水的灾难。更何况，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是一些不可预计的因素。椿更并没有在主观上，有一种选项，去放弃自己亲人，成全自己的恋人，以实现自己的爱情，没有这样非此即彼的选项。第三，即便如此，我们也承认，人生的事情，总有一些悲剧是无解的。并不是所有的事情或所有善良的愿望，都有一种理性的结果。并非一切正当的行为，都可以获得到一种两全其美的结果。或许最终的可能，两件事情，都是好的，但却都会导致一种悲剧的结局。这个电影并没有回避人生的复杂性。最后，我们知道，这个作品强调的一个重点，是一个坚定的价值操守的人，她之所以要去成全别人、拯救他人，她是听从内心的命令，这来自她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是不为外界的主张、潮流、习惯与规矩所左右的，中国哲学中，即所谓内重自然外轻。这个电影当中的爷爷讲过一句话：“当所有的人都反对你做的事情的时候，你若认为你这样做是对的，就应该坚持自己的想法。”这其实就是庄子所说的：大人者，“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举世誉之而不加劝。”所以这个细节，也正是代表这个电影中一个庄子的灵魂。熊十力先生说，庄子其实就是一个有道之士的气象。如果一个人经由长期修炼而来形成一个强大真实的自我，那么，内重自然外轻，当然就要听从自己的内心的声音，而不要管外界事情正在发生多大的影响力。外面的形势我们不能左右，我们可以决定的是我们内心的正当与否。当然，日常生活中我们在做重大选择的时候，应该将后果想得更清楚全面，但这是事情的另一个方面，不是这个电影所表达的重点，不能要求一部电影涉及人生的所有方面。
对 《大鱼海棠》 的理解，容易产生误解，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不明白一个好的电影作品，犹如一首诗歌一样，不仅有它的表层的含义，而且有它的深层的含义。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的：“诗要有两层意思，才是好诗。”所以我在这里试图用文化诗学的一个视角，来解读这个电影真正的密码。
请大家记住，这个电影的开场白，直接引用 《庄子》 的名篇 《逍遥游》。庄子不仅是这个电影的灵感来源，也是它的重要隐喻。同时我们知道，整部电影充满了中国文化的元素，这并非简单的符号意义，它实际上是指向中国哲学的深层内涵，有着极为自觉的文化意识，这就区别于 《千与千寻》 等其他的一些日美动画片。
其次，我们要记住这不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而是奇幻作品。文类的要求不能不注意到。我们不能用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的一些规则与标准去要求与规范奇幻类的作品。比如说我这里提些问题：第一，为什么在结尾处，两个死而复苏的有情人在沙滩上的照面，椿缓缓走向鲲，向他伸出手来，———鲲，却是一脸困惑、冷漠的茫然表情，完全无动于衷! 我们这些经历了前面大喜大悲激烈的观影体验的人，到头来白陪古人担忧空替公子落泪，是这么一个结局，这是什么道理？电影在表达什么？ 第二，电影一开始成人礼的环节，为什么椿的妈妈要说千万不要去接近人类，人类很危险？ 而最终危险的却是自己人？ 第三，为什么半神人掌管人类和外部世界的规律的，是那样的容不得半点人间的真实，是那样的纯粹、简单，直截了当，容不得一点点非黑非白的东西？ 为什么掌管人类寿命的灵婆，实际上是用一种非常冷酷、算计、工具的法则，来决定人的寿命？ 他这个所谓半人的世界，其实是一个抽象的“理”世界，跟那个生机盎然气象万端的“气”的世界，其实是全然不同的世界，遵循全然不同的规则，惟其如此，反而反衬出人间世界，虽然危险，却是真实；虽也丑恶，总有美好。这个大的结构，如果我们想清楚了，就会发现，这个电影确实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它其实是透过对虚幻的理想半人半神世界的批判，召唤一个理世界与气世界之间的对话与沟通，指的另外一种可能，即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相互交涉，以及如何在理世界和气世界当中，找到一种通道，如何重建中国智慧对于复杂人生的回应能力。
中国古老东方哲学的儒道哲学当中的一些精华，譬如：君子成人之美，成全与牺牲，感恩与回报，为他人作想，当然是这个电影的东方哲学的精神所在。而这些大智慧的东方思想，在精妙的细节，独特的造型，迷人的风景，优美的音乐中，充分带给我们近年来罕有的、富于古典中国气息的鲜活观影享受。
二〇一六年七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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