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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姐姐穿过小巷

与姐姐穿过小巷

---双城记:在北京忆西安


    孙小宁

    每次从故乡返回,已经长成大小伙儿的侄子外甥都会在前一天,开车带我在小城周边转一转。喏,这里是凤凰大道,并排可以行几辆车。瞧,那里马上要开一家大商场,据说世界名品都有得卖。他们像尽职的导游,将这些新崭崭的地标介绍给我,我也权且听着,看着昔日生活之地,渐渐滑出记忆轨道。

    西安其实一直是一座名声甚响的旅游小城,也是国人最早见识外国游客的地方。我这样年龄的昔日在校生,都曾被学校组织过,穿着最新最花的衣裙,在最著名的风景名址大门前欢迎各国政要。现在那里依旧游人如织,只是,不再是我光顾的对象。

    回故乡,我只没出息地猫着,活动的范围几乎不离父母亲人居所周边几条街巷。这和我在现居北京的作为多少有些反差。在北京,尽管我也有自己的家,但是似乎随时想着脱身而去。“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我在故乡断断不会有这样的豪情,反而常冒出一连串抱怨的话:“要是一直这样傻吃闷睡下去,再呆人会变傻的。”姐姐还在世时,母女三人一处说话,我常这么没心没肺地说着,以回应她们对我的溺爱与纵容。因为有她们在,我的日子实在太舒坦了:衣服脱下,姐姐马上拾起来洗。一日三餐,妈总要问:今天你想吃啥。回来有外甥接站,离开又是外甥或侄子去送。被亲情惯坏的人,还有对抗陌生环境的能力吗? 这其实是我内心的另一种危机。所以,我至今仍然觉得当年选择外地上学、再在另一座城市生活工作是对的。从一个陌生到另一个陌生,经多了,渐渐还能感到自己身上有无穷的潜力。最重要的还有,在陌生人群中才能找到的精神的放松与自在。

    当然,说出这些,并不会影响我对我所居住的两个城市的感情。我们所谓的放松与自在,是和“近乡情更怯”这种情感相对而言的,尤其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比如现在再回故乡,走那条连接姐姐与父母家的小巷,我的心情肯定不能马上平复。因为曾和姐姐,走过无数次。我们边走边聊,姐姐讲着故乡近些日子的大事小情,还有她的病、她的儿子,诸多细节都沿着小径散漫开来,一点点打通我与故乡的隔膜。应该是这样走了多年,只是没想到,是在她去世前后这两年,这里的记忆变得鲜烈刺激了起来,有时觉得,能力允许的话,真可以依此构建一部小说,勾画一幅能辐射到整个故乡生活的内心图景。

    说小巷,其实并不是一条严格意义的巷子,而只是姐姐带我走过的一条通往父母家的捷径。中间需穿过几栋公司家属楼,而这楼上居住的人,多少又曾与我们有关。当年,爸爸部队复员,回来工作的第一个单位,就在这一片,所以这些楼区,也分散住着同一单位的老员工。和姐姐边走边回忆,我总是说,我们当年住的是一排平房,姐姐却说是楼房,且我们住第二层。“我不是有天不小心,还把水洒在了楼下经过的××叔身上。”姐姐如此坚持。我则说服她,是一排平房,从北向南,东西排列,最西头是C姨家,你难道不记得? 姐姐说,是住过这儿,但开始还是楼房。天,关于楼房的记忆在我竟然全无,姐便奇怪:那时你到底在哪儿?

    是啊,每个人的记忆都有断片的时候,而属于我们家的生活记忆,原是打算由姐妹、家人与我共同拼接完成的,但姐姐竟然病了六年就走了,不再有人与我较真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我之所以说对那条小巷的印象太鲜烈太刺激,还因为在姐姐和父亲相继离世期间,有一个与我们同住平房、现在家就在这片家属楼的邻居也过世,却是以非常惨烈的方式。她就是那个C姨。当年那么多邻居,后来都慢慢失去消息。小城虽小,人一旦不走动,便也像雪花消融般的各自隐去。C姨不同,她老了老了仍不闲着,而是沿街卖起了报,整年就穿个解放胶鞋,顶风冒雨,叫卖那些她自以为能吸引人的新闻标题。见了熟人非但不躲,还主动上前打招呼。碰到我家人,总不忘热切问一句:我宁怎么样? 早年的邻居,将别家的孩子都叫得如自家娃儿般亲。我听姐姐讲时,心里总是热乎乎的。但从没有自己在街上碰到过。

    父亲最后住院,我回家照顾,家里人说C姨也在同一家医院,且刚刚出院。出院前特意到父亲病房里告别。那时她神态正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但不几天她就跳楼,就在我们经过的这条路。而这悲催的一幕,竟然被妈早晨散步时目睹。“我刚刚经过那家属楼,看围了一圈人,上前去看,竟然是她。”

    明明出院好好的,到底有什么想不开。我们不明白,只是想着这幕被老妈撞见,心里瘮瘮的。听说之后马上被送往医院,生死不知。我们当时正忙着照顾父亲,也就无暇顾及其他。

    父亲不久就离世了。这才使我不断回想,两位当年的老邻居在医院告别那一幕。对于C姨,或许心里已经知道这是永别。

    而这件与死亡有关的事,我又是和姐姐一同经历。C姨的死,到底在姐姐心中有过什么样的波澜? 我现在常常这样问自己。因为到现在我已能看清,这离姐姐离世也没有多少时日。

    小城因为具有旅游潜质,所以不断有人投资规划拓展,马路越来越宽,外表也越来越光鲜。但是,再亮丽的城市,依旧不能阻止这里的人,每天上演生生死死。穿过这条巷子的时候,我都这样想着。如此我也觉得自己,可以不要那外表的光鲜,只走这条通向内心的路。

    但我也常走不太久就离开,回到所居的城市。这一方面是工作所需,另一方面也像是做情感的某种逃离,同我们在所谓在陌生环境中求得放松与自在是同一个道理。我们在远方他乡,看到的每一扇窗户阳台上的花都是美而祥和的,街上每一副面孔,都写着今日没有大事发生。但如果我们推开那扇门,走进活生生的人家,马上又会有情感的负累扑面而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与重,人是得不断平衡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有个故乡总是好的。

    在现在这座城市,我已然生活时日不短,但一坐上出租车,司机仍然会一耳朵就辨出,我不是当地的土著。而到每年春节,我都选在大年三十最后一刻离开,这时刷微信,看留在这里的北京朋友都在感慨:我们以前的北京,这时才回来。我们的离开让出了他们想要的北京,但是,我们要去的故乡呢,究竟是谁将它变得不复是以前的样貌?

    这种在哪儿都是异乡人的感受,相信不独我所有,但我也知道,这多年居住的城市,无论雾霾还是风,都比遥远小城的风雨彩虹与我更密切相关。我也尽量在它无尽拓展与扩充之中,固定着自己的活动范围。购物的超市选同一家,看电影的影院也通常选同一家。走出一条熟悉的路径,也是在找一种稳定感。慢慢地,我发现在这里我也有了一条20分钟的来回路,时不时要走,只因为它连通着我家与婆婆家。他们目前状况良好,作为儿媳,我仅需要和先生到那里看一眼,但也看得两位老人,头发由黑转白,腮帮因为落齿干瘪起来。

    小时候命题作文,写到故乡小城,笔触总自豪地不离几处风景名胜。初到北京,我的心思也一样,尽想着那些传说中的历史遗存。现在真是心老了,提笔来写,都只围绕着一些常走过的小巷,那些本没什么可写的日常。

    记得法国新浪潮导演阿涅斯·瓦尔达,也曾专注地拍过一条街的生活。达格雷大街,亦即当年这个新浪潮老祖母和雅克·德米在巴黎居住过的一条街。她从紧邻自家的杂货店拍起,整整拍了45米的长度。这也是从她家接电线出来,所能扯出的最长距离。这个范围内已经有无数家店铺,有面包师、肉铺老板、魔术师、裁缝、理发师等互为街邻。瓦尔达记录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并问到了他们的家乡、恋爱,婚姻,梦还有记忆。我深知用镜头诉说这些,需要走近一个个人家。与他们闲谈、沟通,让普通人克服面对镜头的不适。我至今仍缺乏这样的能力,所以只能如此独自做着回忆。

    但有时又觉得,无论是哪条街巷居住的人,大抵也是如片中所示,有自己曾怀揣的梦想,又在面对一种平淡生活 (尽管它同样可以有滋有味)。之后某天会从这些地带消失。也包括那些在其间来回穿行的人。就像我最爱的姐姐,不再与我一同走过那条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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