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群
我的教师生涯最后一程，是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学校规模不大，但面向全国招生，每一届都会招来一些少数民族学生。虽是本科教育，我系实行新生导师制，答疑解惑，减轻学子们在一次重要人生转折时的种种茫然与无措。每年在我名下的学生少则四五个，多则八九个，其中总有一两个少数民族学生。这些藏族、苗族、朝鲜族、回族等学生出生地远离汉语言文化中心，或许在学业上不具优势，但他们在做人方面，却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
有一年，我辅导过的九个学生，四人分别考入北大、政法、北外和中央民院的研究生；一人被 《解放军报》 录用；一人当村官；一人在北京找到工作；一人准备明年继续考研，只有藏族学生小彭回到家乡青海。这本不是他的期望。小彭藏族名字“仁青加”，是小时候当地活佛给起的，从小在汉语学校读书，汉文名字就一直用到了现在。他容貌肤色与内陆青年无异，或许更为俊秀，当年是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文科第一名，也是青海南部藏族地区唯一考入北京的学生。他在大学，除了外语弱一些，其它各门功课均为优良。毕业一年前，他一方面考公务员，一方面投递档案找工作。考国家公务员，仅差0.3分没有过线；在其他单位应聘，也不顺利。
其实小彭的人品非常好。入学不久，一个同学的学生证被外校人捡到并勒索要钱。小彭挺身而出，摆出一副是来硬的还是软的架势，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侠肝义胆为同学讨回了证件。学校组织学生给西部的一所希望小学捐献书本文具，他索性将刚刚买了不久的电脑捐上，到他上网查资料、写作业、做论文时只好去学校网络信息中心，以使用一小时多少钱的方式去付费。一年级时，我带他们游北京胡同，他一定要拿走老师手里的背包，让我感叹他的心细和热诚。以后，只要和老师走在一起，不接过老师手里的东西就不自在，哪怕是一只水杯。他不在乎被同学看见会说什么，好像某种贪图的想法，不会从他单纯的脑子里生出。他和一位来自西藏牧区的同学同住一室，有一次，仅仅言语冲突被那个同学用啤酒瓶打破了头，缝合了伤口后他对我说，老师：请不要批评他，这是我们的事。让我看到了男子汉间的理解和担当。小彭的父母是藏族人，母亲是中学老师，父亲是电力公司的职工。贫困地区的低收入，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很不容易，小彭是靠他在果洛教育局工作的舅舅帮助完成了大学学业。他对我说，大学毕业后，弟弟上高中的学费就靠他了。我曾经把自己在学校的饭卡放在他那里，我说：咱们一起用，我不在校内住，花不完，你用吧。他没有客气，拿了去。暑假归来，却给我背来一幅一米左右手绘手堆锦缎镶边的卷轴唐卡，让我震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苗族女生小张，个子小小的，声音沙沙的甜。是生养她的湘西苗乡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考到北京的学生。乡亲们说她是大山里飞出的金凤凰。我对小张说，以你的性格和亲和力，适合在小学当老师。她说，我喜欢小孩子，我喜欢当老师，哪怕到幼儿园也行。我就和清华附小校长、特级教师贺桂梅联系，让她到那里实习。她回来说：“贺老师对我很好，辅导我设计课程，鼓励我上课试讲。才知道，当小学老师有多么不容易，从儿童心理学到新型教学法，我该学的东西太多了。”小张没有某些大学生对学历的自恃。在校四年中，她利用假期做家教，仅回过一次家。返京时，给我提来了一只足有十几斤重的苗家人腌制的火腿。我想，她从山里步行、上汽车、坐火车多么辛苦，太不惜力了。这种诚意，我得收下，如同接过她亲手绣的彩色鞋垫。我也精心为她选择了一件学生味很足的套裙，上我的课，她特意穿上了。小张大学毕业后，先在北京郊区当了三年村官，然后考取了北京郊区的一所小学，如愿以偿当了小学老师。开始，因为是最年轻的教师，别人不想上的课都给她，一星期二十多节课，包括自然、地理、科学常识还兼做少先队辅导员。我为她担心，她却兴致勃勃，从不抱怨，因为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她与同班的一个来自内蒙的同学结了婚，结婚之前，怀孕以后，都要到我家来坐坐，仿佛有一种家的依恋，可她在北京艰难打拼，我能给予她的帮助却很少。
朝鲜族学生美玉，刚来时很羞涩，汉语也说得吃力。她说，在延边，老师用朝语讲课。刚入大学时，政治理论课听不懂，不会记；英语也跟不上，每两周一次的见面会，她总是愁容满面。我对她说，只要你愿意学，老师们不会让你挂红灯。学校招你们来，对你们就要负责。我校外语课教师知道少数民族地区外语师资有限，常给他们另外补习，并允许补考。美玉顺利地毕了业，回到延边她的家乡。教师节、新年常有贺信。
来自拉萨的曲英，毕业论文是藏民族服饰中的文化内涵。这是我从一次作业中看到了她的文化优势，鼓励她早些下手在亲友中展开调研，到家乡查阅相关资料，为她的毕业论文做准备。她信心满满，放假回家就做这一件事。结果，她的论文丝毫没有从网上宕文献拼凑的痕迹。其独特立意和亲切的解说，让她的论文在同学中脱颖而出。她要回到父母身边，赴拉萨考公务员。笔试、面试顺利通过后最先打电话给我，希望与她分享。电话中，欢快的声音让人陶醉。
回族学生小何，来自西北甘肃。闲话中他对我说，人们对伊斯兰教义有误解。他看了张承志的 《心灵史》 后，有自我表达的愿望，我希望他假期回家和长辈们聊聊，也查阅一下清末年间的“回乱”资料，最好一个问题不同时代多视角地去看。他担心，写出来不像本专业的论文。我说，文学里的世界就是人生，与社会问题结合得好，就是有意义的选题。毕业论文答辩时，成绩未卜，他却一再感谢指导老师。他的论文获得了学校本年度毕业论文优秀奖。
就算是偏心吧，我总觉得这些少数民族学生比别的孩子更淳朴、更仁义———滴水之恩，都恨不能涌泉相报；心胸也更敞亮，一如他们家乡的蓝天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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