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车

    本来，四时八节走亲访友之外，庄稼人从早到晚在田地里播种耕耘，不大出远门，一来是钱短，上路花销不起，二来农活缠人，摊不起闲工夫。

    旷野路平，自从单车　(自行车)兴起以后，情况有变。自行车上，常见那些喜期在即的恋人或新婚燕尔的小两口。他们心照不宣，喜欢同骑一辆车子出门。城里自行车带人，有违于交通规则，但乡下地广、人稀，寻的就是那份感觉！

    农家小伙带上个姑娘，仿佛仙人点开了窍道，眉开眼笑，浑身冒劲。他蹬着车儿，却本能地、热切地感受着身后，直冲着迎面过来的陌生人微笑，笑意里抛过来一股子眼神:“朝我身后瞧瞧！”车轮飞快，卷动一路旋风。身后那女子粉面含春，有意回避路旁的人，只把脸颊避风似地躲藏在他的身后。头上那纱巾或粉红，或鹅黄，像一缕燃烧的云霞在飞荡、颤抖，抖动得猎猎有声;并拢的两脚微微翘起些，一双自纳自绣的精巧单鞋，像两叶彩蝶掠地相逐，像草丛中倏尔蹦起的两朵鲜花;细密的牙儿咬住纱巾的一角，纱巾笼住一头乌发，也遮掩了多半个脸庞，全神贯注的路人还没得看清她那眉眼，车儿就忽地掠了过去。

    倘是婚后年许，新妇搂定嫩生生的婴儿，单车上路就不敢这么张狂了。车尾依然翠鲜，拂拂纱巾，微翘的新鞋，一轮雨霁新月似的婴儿脸庞那么娇润。母亲自在地半倚住丈夫后背，窝低头，对婴儿甜甜一吻，婴儿盯住上方两颗莹莹湛湛的“星星”(是娘的明眸)嫣然而笑，这笑靥是一面镜子，母亲仿佛照见了自己妩媚的面影……单车像春风里的燕子，滑行极稳，男儿不回头，也知道即将有人叫“爸爸”了。

    黄土村路，有坎坷，多硬弯，有旱天浇过水的浅沟。车上快活得忘乎所以，一个坎儿蹦，车儿常常就翻了。路不宽，一翻就倒进旁边平展展的庄稼地里。好在地土疏松，这一跤惯性朝前扑下去，总是男儿衬底，女的平压在男的身上，也纯粹是一场虚惊。男儿见压了田禾，顾不上扶车，心疼得急忙忙扶苗，女的一面笑，一面拍抖前后衣襟，其实，身上并没沾什么泥土，上下拍抖遍了，必然照着男儿的脊背不轻不重地捶上两拳:“没本事，没技术，充什么能！”

    抱婴儿上路，也会偶尔翻车。倘是冷不防弹扔了襁褓，滚地的小两口“呀”地一声，抢住孩子，看裹在小花毯里的“宝贝”摔着没有———屏住呼吸，仄耳静听，若是襁褓里依旧酣睡，细鼾匀匀，四目便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妻子又噘嘴抱怨:“呃，吃饱了，光知道个睡，天塌下来也不管。”怨到这儿，又瞅住丈夫:“憨货！　你看看像谁?！”望着细汗茸额、益发俏丽妩媚的娇妻，丈夫咧嘴笑了。

    那时节的乡村不甚富裕，能备办一辆单车的人家很有限。小两口启程之前，就向街坊邻里打主意，且一定要物色崭新的、“加重”的:要么“飞鸽”“红旗”，要么“永久”“凤凰”，津沪的牌子硬。你想想，一对新人兴高采烈出门去，弄个车铃不响、浑身上下却“咣唧唧”乱响的旧玩艺，成何体统?　更要紧的是放心，一男一女二百余斤，朝田禾地里栽一跤，不出故障那才叫好车。旧车子摔得前叉弯了，轱辘儿扁了，喘嘘嘘往回扛抬，那才叫丢人现眼哩。

    柴门小户的村庄是勤谨、诚朴的。这新车谁家来借，车主会十二分作难。拒绝吧，同村近邻，新人喜事，无论如何拉不下脸;借吧，明知道出得村庄，自家的车儿非经受一番严峻“考验”不可。结果呢?　心里不管怎么痛惜，车子也还是高高兴兴推出来的。上路单车插上了快活的双翼，车主家这一天心里总是惴惴，切盼着小两口“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