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海春寒雪正深
清顺治《颍上县志》卷十四《古今诗集》,录有这样一首题为《人日,迟茂弘自颍上,持王乾开所著古乐府,索余为序,赋赠》的诗。诗云:
佳节清尊共尔斟,重披乐府动高吟;凭将汉魏铙歌曲,散作云山韶濩音;
彩笔金花相绮丽,客星人日独招寻;从教兴尽休言去,汝海春寒雪正深。
该诗的题目很长。但长有长的好处。仅仅诗题,已经透露出了丰富的人文信息。
人日,即每年的正月初七日。这一天,有个叫迟茂弘的人从颍上来。他带来了王乾开的《古乐府》,想请作者为其作序。而作者有感于此,赋诗一首。
旧志特别注明,该诗作者为“张九一,都御史”。都御史,就是张九一的职务,或者曾经担任过的职务。
张九一是谁?
网上的百科中,有“张九一”词条。其云:
张九一(1534-1599),字助甫,号周田。新蔡县人。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士。他的进学之路,得益于他的父亲。
其父张苹是当地有名的秀才。由于对科举考试的失望,消磨了进仕途之心,遂在老家开馆授徒,当起了私塾先生。
张九一自幼聪颖,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学习刻苦,成绩斐然。19岁,他赴省应举,考中《易经》第一名,是为“经魁”。第二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二年(1553),他高中进士,为第三甲第九十三名。他中进士时才20岁,可谓少年得志。
后来仕途中的张九一,官至湖广参议,累至右佥都御史,巡抚宁夏。旧志中所注“都御史”,就是这么来的。
张九一的宦海沉浮中,曾有过两次辞官。第二次辞官后,他在老家凿池百亩,周围植翠竹垂柳,造亭馆画舫,种奇花异草,称之“南塘”,常偕弟子门人徜徉其间,并与同里阎调羹、汝阳秦京结为大吕诗社,执经问难,赋诗言志。
好一派闲情逸致。
他学问渊博,人品高洁。王世贞称他为“笃行君子”。时人把他与余德甫(曰德)、张肯甫(佳胤)合称“三甫”;或加魏顺甫(裳),称“四甫”。时称文坛“后五子”之一。
从前引诗中“从教兴尽休言去,汝海春寒雪正深”之句,似可推知:颍上人迟茂弘带来王乾开的著作,请张九一作序,当是他晚年在老家赋闲的时候。
那么,王乾开又是何许人也?
网上查到,清道光《晋江县志》卷五十六《人物志》中,有其小传。云:
王三阳,字乾开。万历庚辰进士,授颍上令,擢工部都水司主事,以诖误谪灵川,后归里。为诗茹古醖今,著有《拟古闽声乐府》,《都水吟》等集。
而网上连载的《泉州古民居·晋江市卷》中,有《缺角进士街》一则。其云:
缺角进士衙位于晋江市灵源街道大山后村新街仔边,是一座明代进士的古大厝,乡民称之为“缺角进士衙”,又称“父子进士衙”。
厝主王三阳,原名王华源,字乾开,生于明嘉靖21年(1542年)。王三阳于明隆庆庚午第九名中进士,任刑部观政知,授浙江嘉兴府嘉善县知县、江南凤阳府颍上县知县,壬辰年(公元1592年)升南京工部水司主事。其子王寅撰于明万历乙酉科二十三名中进士。
堂堂进士衙,为何缺个角呢?《缺角进士街》上说:
王三阳中进士后,万历皇帝得知进士的故居极其简陋,其宗祠亦因缺乏资金而迟迟未建成,下旨济资御赐重建其故居和宗祠。王三阳故居重建于公元1585年前后,按规模需征用某邻居的房地。可是,王三阳不仗其为官权势而强行侵占,而是把故居厅堂的厢房减少盖一间,留住了邻居的住宅。
这样,建成的进士府第就缺了一角,乡里人都叫“缺角进士街”,还保存到现在。而王三阳那不欺压穷苦人的故事,也流传至今。
顺治《颍上县志》的秩官卷中,对王三阳的记载极为简约:
王三阳,晋江县人。由进士,万历十六年任(颍上知县)。优礼学校,肆力风骚。升工部主事。
好在该志卷十四《古今诗集》中,录有王三阳的诗作两首,为今天的颍上人回望这位明朝知县,填补了文学意义的空白。
其一曰《题管仲父墓道》:
颍水萦纡映酒尊,一匡旧事已招魂;瞑烟断碣空依柳,野树飞鸦半是村;今古几人追鲍叔,品题芳草怨王孙;吟来不作英雄泪,犹望荒山霸气吞。
其二曰《江口远眺》:
草树山亭尽,江潮送夕阳;寒溪牵暝色,野火犯秋霜;入夜蛩声切,褰帷石气凉;令人思北海,颠饮据胡床。
读之品之,这位王知县也是一位文雅之士啊。
《晋江县志》上说王三阳著有《拟古闽声乐府》,那么可以说,他的这部著作,就是在颍上知县任上完成的。张九一诗题中“王乾开所著古乐府”,即是一个注脚。在公务之余,因为仰慕都御史张九一的文名和官声,托人把这部书稿送给赋闲在家的都御史大人阅览,请张九一为其作序。
这一切,就发生在大明朝万历年间,皖北颍上的县衙里面。
请人为自己的作品作序,是颇费周章的。古今皆然。不只要作品本身拿得出手,所请的那个人还要人品文品俱佳才行。王三阳想到了张九一,可见那时候张九一“后五子”的文坛声望,已是“如日中天”了。
张九一更是够意思。他还专门为这事写了一首诗。颍上的修志人也有慧眼,把这首诗录在县志中,也录下了明代颍上的这一段文事。
那么,张九一诗题中的迟茂弘又是何许人呢?
颍上旧志中,迟姓有几人。分述之。
迟仁,弘治年间岁贡。南京锦衣卫经历,升全州同知。弘治朝,太早。且其所任职地方,距离河南新蔡也太远。八竿子打不着。可以排除。
迟应斗,字文灿。勤学能文,谨身淑行。但其早丧,未展其才。应该说,他也匹配不上。
迟可化,字德玄。万历间岁贡。授封丘令。为令,裁强藩侵地,消左道戎心,却金却剑,清操公然。入觐,与清官宴第二席。自诸生至宦成,士民咸重之。仅从其“字”看,就不是他。
迟可远,万历间岁贡。猗氏丞。有文名。曾修县志。
旧志中未有迟可远的字号。其事也极为简略。但前文迟应斗的小传中透露:
子可远,孑然振起,足扬父志。皆叔应璧抚育教训之力,斗之遗教也。邑令屠公、王公以诗,扁其门曰“孝感”。
就是说,迟可远的父亲迟应斗去世后,其叔迟应璧抚育了他。他也争气,求得了功名在身。当时的颍上县令屠公、王公对其赞赏有加。
屠公,即屠隆。他是大明朝的大才子,当时的文坛领袖级人物。屠隆从颍上离任后,颍上人为屠隆立“去思碑”时,专门派人到迟可远工作的地方,请迟可远写了碑记。这篇碑记,就存于顺治《颍上县志》中。
王公,该就是王三阳。
屠隆是万历五年到任颍上知县,次年他就离任了。他之后的县令,历经周裔先、闵一范、夏建寅、郭振民几任,万历十六年,王三阳到任。而从旧志的《秩官》表看,王三阳前后,颍上未有王姓知县。
知县王三阳动了请张九一为他的著作写序的念头,但他公务缠身,又不能亲自去请,只有请人代劳。
从王三阳与迟可远的交集看,迟可远很可能就是一个不二人选。
那时候的迟可远,正在猗氏县当一个县丞的小官。猗氏,旧县名,几经更迭,就是今天山西的临猗县。
从颍上到猗氏,路途遥远。迟可远在《屠公去思碑记》中说有“千里”,并非夸张。在外地出任公职的人,每年都应有俗称的“探亲假”,想来古今皆然。可以设想的是,王三阳在任颍上知县那一年的春节前,迟可远“探亲”归来,给正“打瞌睡”的王知县,递过来一个“枕头”。
同样可能的是,在颍上和猗氏两地往返,河南的新蔡,是迟可远路途中的一站。即便不是必经之地呢,挨着边该是不错的。
于是,就在那一年的“人日”这一天,迟可远怀揣王三阳的《古乐府》,来到了张九一的府上。迟可远亦“有文名”,赋闲的张九一老爷子也有兴致,相谈甚欢,顺手就写了那样一首诗。
这位退了休的都御史可能不知道,正是他的这一首诗,在今天的故纸堆中留存了一段关涉安徽颍上、山西临猗、河南新蔡、福建晋江的文事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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