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

“好了伤疤忘了疼”，疼痛可能早已经忘却了，但伤疤还在的，记忆还在的。

每个人的身上，大概多多少少都有那么几条伤疤。一条条的伤疤，仿佛古埃及的楔形文字，记录着一段段或不堪回首或刻骨铭心的过往，有时可以当做镜子，烛照过去，也洞见未来。

我在年轻的时候对当兵有着热切的向往，觉得如果一个人没有一段回忆起来让他热泪盈眶的军旅生涯，那么他的人生相当于白活。但终究这个梦想没有实现，齿龄渐长，也就慢慢地从耿耿于怀到释然了。

据说参军的体检是非常严格的，尤其是空军。我没有亲身体验，只是听说，说要想当空军，身上是一道伤疤也不能有的。为什么呢？有人说了，飞行员在飞行的过程中，要承受巨大的过载，如果一个飞行员身上有伤疤，这个伤疤可能会因为巨大的过载而崩裂。我听了之后被吓得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看来我是注定当不了空军了，因为我的身上就有伤疤，而且还不止一道。

人生中的第一道伤疤应该就是左眉毛中间的那一道了。它很清晰，这么年来一直很清晰。很小的时候我就对它的产生产生了疑问。有了疑问就去问妈妈。妈妈说，那是我三岁的时候到处疯跑一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上造成的，具体的细节妈妈有没有跟我说，我现在记不清楚了，可能是那时候年龄还小，心智发育尚不健全，即使妈妈跟我说了，现在也都全然不记得了；又或者妈妈可能因为生活的艰辛，根本无暇顾及我这微不足道的问题，根本就没跟我说有关这条伤疤的细节。总之，一切全都无从说起了。加之在我三岁的时候因为分家我吵着闹着要跟祖父祖母一起生活，之后的岁月跟爸爸妈妈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加之青春的烦恼不断来袭，也就忽略了这道伤疤。祖父祖母有无跟我说起这道伤疤，现在也毫无印记了。到如今，伤疤依旧清晰，但祖父祖母妈妈早已相继逝去，空留“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嗟讶与遗憾了。

或许是因为遗传的原因吧，我的身上长了好多的脂肪瘤，去看医生，医生说，无大碍，如果有长得大的压迫了血管的，那就把它割去。医生又说，病因可能是遗传基因上出了问题，别人吃了东西，热量转化成脂肪后都是均匀地分布在体表，而你的遗传基因在热量转化成脂肪的这一段密码出现了错误，导致体表脂肪还不是均匀分布，而是结成一个个的脂肪块分布在体表。医生还宽慰我说，将来遗传科学有了突破，就可以修改你那段错误的基因密码，你的这个毛病就能治愈了——可是，大概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脂肪瘤长在身上，倒没什么大碍，但是脂肪瘤长在胳膊上，夏天的时候就会很显眼。多数人看到了，只会把目光不停地在我的胳膊上扫来扫去但并不做声；少数好奇心重的人就会跑过来拉着你刨根问底，我只好耐着性子跟他们做着解释。时间一长，这就令我产生了无尽的烦恼。跑去问医生，医生说，没有他法，唯有手术切除。

上大学的第二年，腰间的一颗脂肪瘤特别的疼痛，我一个人跑去医院把它割了出来。做了病理切片，医生把样本拿给我看，一个劲地跟我解释，没事的，没事的，你看，不就是一个黄豆粒大的包膜里面包着一小堆像豆腐渣一样的脂肪吗？我释然，但因为这个脂肪瘤，在我的腰间留了一条伤疤，因为是夏天做的手术，汗水浸入了缝合伤口的针眼里，以至于拆线后，腰间的伤疤更像是个小蜈蚣。

后来，因为胳膊上的脂肪瘤越长越大，带来的麻烦越来越多，我就跑去医院做了两次脂肪瘤切除手术。第一次可能是因为医生没有经验吧，两个医生一人抱着一条胳膊做了七个小时，才剜出来四十多个脂肪瘤，都是带着一块块肌肉的那种。第二次那个医生经验丰富多了，用了两个多小时，就切出来两百多粒脂肪瘤，五个一排五个一排地整整齐齐地摆在手术布上，还拍了照片后来给我看，咋一看还真有些蔚为壮观呢！

后两次手术，在我的胳膊上留下了横七竖八的伤疤。医生安慰我说，没关系的，过几个暑期，伤疤就会慢慢淡下去的。

现在，记不清过去了多少个暑期了，我的胳膊上的伤疤确实是淡下去了，然而新的一批脂肪瘤又在茁壮成长，看来，不久的将来，我的胳膊上又要添新的伤疤了。

2021年夏天返乡路过德州，在一家酒店的地下车库停车时，我遭遇了意外。一个被随意丢弃在车后边靠墙边的破马桶，割伤了我的左腿小腿部位，留下了一条接近十厘米的伤疤。

回老家有几次因为喝酒喝多了，在头上、眼眶上都留下了伤疤。我有些懊悔自己的贪酒，但朋友们都宽慰我说，一个喝酒没喝醉过的人，还值得交？

那年做胆囊切除手术，虽然是微创，但肚子上依然留下三个伤疤。

那年做白内障手术，虽然医生使用了切口相对小的AK47手术刀，但眼球上的伤疤一定会有的，只是被眼皮遮盖着，不容易被看到而已。

以上说的，都是肉体上的伤疤。其实每个人的心上，难道就没有伤疤？只不过肉体上的伤疤更容易愈合，而心灵上的伤疤在好不容易愈合后，每个人都不愿意再提起、再揭开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