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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病(小説)



相思病(小説)

程守业

早年间,城里一道街上的好多门面房都停了生意,做了住房。一进东门那个食堂,中午才有人,且又多是受苦的,要上一盘炒豆腐,两个窝头,胡乱吃过,撩起衣襟揩揩汗就走了。

西门口更冷清,南墙下的苔藓,绿茸茸的一年也没有个脚印。路南那个车马店里,卸了牲口的大车上,常见麻雀和鸡在寻寻觅觅。狗一跑过去,鸡不理,麻雀沉不住气,“哄”一声飞上屋檐,歪起脑袋看狗。夕阳下,车马来了,晨光里,车马走了。一白晌,店掌柜都在向阳打盹,偶尔有个钉锅的或收猪鬃的进了院,才精神一下。

“住不?”

“住。”

“茶水方便?”

“客人,碗大炕热,你算找对了。”说过话,领着一住下,返头向厨房吆一声“坐水!”

有一年,这种单调的日子突然起了点小波澜:有个骆驼掉进院里的打墼坑死了,召来一院人。看撑杆往出撑,看杀,看煮,吃那种希罕肉。

城中心,鼓楼底下,白天,还算人多一些。一个菜担,两个箩头,三担五担的箩头一字摆着。卖豆腐的桶就地蹲着。早上,商铺摘去了标着东一,东二,西三,西四的门板,买卖人手执布掸子,“啪,啪——”掸过酒缸,掸醋缸。完了以后,前襟后裾,左脚右脚,瓜皮小帽,“啪,啪——”再自个儿给自个儿来它一阵细掸打。半前晌,山里人赶着毛驴,驮着稍子柴,进了城门,也朝这边走来了。误了早饭的菜农,沽上二两酒,从箩头里抽出两根葱,或一条黄瓜当小菜,一嘴两用——喝酒说话。愁天气,盼庄稼,怨老婆,骂孩子,长长短短……天下大事也不想误过一回。这时候,才热闹了。

城外呢,南门外是菜园子,雨天安静,想问事,没人。只有雨打菜叶“沙,沙,沙……”烟雨蒙蒙里,满眼湿漉漉的绿中,也有星星点点的黄——葫芦花开了,红——西红柿熟了。蝴蝶不知哪去了,伯劳鸟在树枝缩首敛肩地呆着。蜘蛛躲了,网上挂满水珠,粘不住飞虫了,没法子,老天湿的,你让老天去晒吧。天一旱,辘辘声就响成一片了,“咯,咯,咯……”空斗子下去了。种菜的汉子左手护在辘辘头上,——怕放了野辘辘,右手在背后搭着,——怕辘辘把打着,“吱扭,吱扭,吱扭——”兜满水的斗子绞上来了,“哗——”往井槽里一倒,又一阵“咯,咯,咯……”下去了。

东门外有老爷庙,接官厅,龙王堂,过街楼……据说古时候有七大姓“崔、古、聂、扁、宋、靳、陈”。如果一气念,听起来像在吟一句诗“吹鼓捏扁送进城”。这事儿今后再说,先不管吹鼓了个什么玩艺儿,为什么又捏扁了?送进城里是吃了?穿了?还是不操心飞了?

说西门外吧,西门外只有两三户人家和一个纸坊,纸坊里面有个羊圈盘大的环形石槽,槽里泡着废纸,剁碎的麻绳。有个大石饼在槽里转啊,转啊,废纸和麻绳就砸成了纸浆。纸浆入了池,捞纸师傅两手端住一张细帘子。在水池里,前捞一下,后捞一下,放平,不离池在左右匀一匀,端出来,一倒扣,就是一张湿漉漉的纸。空过多余的水,揭纸师傅把湿纸轻轻揭起,用棕刷托着,“刷刷”两刷子,就平展展贴上墙了,干了以后,扯下来,就是大麻纸。(少罗嗦,快交代城北吧)

城北叫石龙岗,这名称,听着对,看就不对。石龙——广场上却立着十根龙柱,十龙——街牌上却明明写着——石龙街?十龙焉?是城却没有北门也。由于不能“四门大开”,城墙下当年是一道宽宽的草甸。小草青青,野花烂漫。白蝴蝶来了,黄蝴蝶飞了。蜻蜓也飞起落下,落下飞起。要是少了它们,便稍显荒凉。“稍显”二字,确如其份。因为毕竟那里还有人去,不是荒无人烟。

谁去呢,引羊的,不是放羊的?不是。放羊,常指一大群。引羊,则是一人一羊。那时候,每年一到农历七月十五前后,就有了卖羊的。户家买一只回去,作务上一秋天,羊儿肥肥大大。光那尾巴,和和尚坐的蒲团也差不多了。跑起来“啪啪”地直拍屁股,谁见了也夸奖:“好羊,过了小雪一杀,引羊肉——香。”家长有事儿干,这种引上一只羊,放牧带玩耍的营生往往就交待了孩子们。当然,必须是大孩子,太小的丢了羊怎么办。

看,引羊的出来了。

那个小后生叫二小,牵着一只羊来了。那个姑娘叫小淑英,牵着一只羊也来了。两人边放羊边聊天,太阳照着,小风吹着,蝴蝶蜻蜓身边飞着。男女搭配,放羊不累。二小恨无万丈长绳,拴不住日头,不觉日薄西山,只嫌落得太快。就这样,放了几次羊,小淑英还是小淑英。天天照常洗脸梳头,烧菜打饭。二小却不再像个二小了,他每天都在做着英雄救美的梦,想象着小淑英放羊遇到蛇惊叫时,他跑过去,捏住尾巴,先绕上一圈儿,再“日——”一下扔远。或是她掉进了河里,他奋不顾身“嗵”一声跳下去,抱起来。脑袋里满是小淑英,晚上说梦话也是“小淑英,小淑英……”他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就那三间小平房,一个寡妇娘,外加院墙下立着的那几把锹,镢,斧头,小淑英怎会跟了你。那时,社会上还没有什么矿老板呀,开发商呀什么的,姑娘们想嫁的是“一干二兵三工人”,她们死也不想嫁给受苦人。刨土坷垃,多会儿也走不前去,“受苦人人儿,”受苦不算,还“人人儿”。

小淑英嫁人了,对象是转业军人。

二小那天正担水回来,见小淑英和她对象一人骑着一辆新自行车,车后各带着一个花包袱过来后,一下就痴了。担进水来,关回大门。脊背靠着门,心乱了好大一阵后,捡起扁担,一甩二截。左脚一踢,“哗——”一桶水洒了,右脚一踹,“哗——”那一桶水也洒了。

“咋啦,那点儿不顺心?”他妈问。

“……”

从此以后,二小苶了,(音:年)活儿也不干,成天在大街上苶端。(土话:呆看)看卖麻糖的,看卖篦梳的,看卖红盆白土墙刷的,看耍猴,钉锅的,看讨吃要饭,看狗打架……晌午了也省不得回家吃饭,他妈“二哎——”吆喝上半天也不回去,还得往回拉。要是街上找不见,没问题,跟上出殡的人到坟里去了。不知怎地从那以后他爱上了发引送殡,孝子前头走,他后头跟,看鼓手吹打,看孝子摔盆,看人主下车,一直要看到棺材下葬,黄土埋人,搭起灶火门才离开。

这是怎的了?《水浒传》中一百零八将,除了三个女将外,一百零五人中间只有矮脚虎王英爱媳妇儿。其余的好汉哪个不是喝酒吃肉。风风火火闯九州,那才是真爷们儿。二小啊,看开一点,“女人,女……”阿Q见了吴妈,只想了不大一会儿,很快就忘了。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唐玄宗是让杨贵妃害了,董卓是让貂蝉害了,那时的二小,确是让小淑英害了。小淑英有责任吗?没有啊,谁也不能不让人家当娘的生个漂亮女孩呀。

小淑英这姑娘生的怎么样,你只要正月十五那天上遭街就知道了:满街的龙灯,高跷,船灯……正看中间,只要一听说,小淑英的秧歌队出来了,撇下那么多的红火不看,就都往那边跑。

“哪儿扭呢?”

“西门外?”

“西门外!”

维持秩序的警察于是就忙了,“往后——往后——”十字街头里三层,外三层,看不见的人踮起脚趾,伸长脖子,往圈里看。圈子越挤越小。“别挤,别挤,有怀大肚子的!”“鞋!鞋!我的鞋哩?”警察手执细柳条,朝人头上咋唬着打,刚打开又拢回来了。

“扭得好不好?”

“好!好!”

“看见了?”

“看见了,小淑英在前头呢,”

“啊呀!腰细的一拃拃,扭起来俏洒洒。”

“啊呀!今儿黑夜又睡不着了。”

睡不着是后生们说笑话,真睡不着的是二小他妈。家不露家,起初瞒着,人问二小怎不受了,她遮遮掩掩地说“病哩”。日子一长,瞒不住了,邻居们也替她着急,东院王老师绕着弯劝二小:“二小,自古道,'商因妲己而亡,周缘褒娰而终’。虽无色要路静人稀,但也不可痴心如此。”

二小白了他一眼道:“不听,不听,不知道你说了些啥。”

西院刘善人说:“二小,佛说,美女乃装屎画瓶,不值得爱。就算做不到六根清净,也要眼观鼻,鼻观心,不看她们。”

二小道:“你忘了你骑自行车顾看姑娘,歪下沟,把俺婶的腿跌断。”

这种病,没听说过看医生,只好求神吧。看看是闯了那位神仙大爷的马头了。二小娘买了一盒烟,敲开神婆的门。那女人听完讲述燃起一炉香来,闭了眼念道“天皇皇,地皇皇,摩呵,摩呵,青龙白虎堂前现,十八罗汉绕周遭。子乎者也,矣——焉——哉——。”哉字余音尚在袅袅之时,她从眼缝里看了看,又念道“吾神不吃海河烟——”跪着的二小妈一听,差点头杵到地上,后悔自己这事儿不该小气,“等他病一好,我再买大前门送来。您老行行好吧,我老汉死得早,就一个儿子;过光景指他呢。他成了这样儿,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能顶戴得起呀。”老人两眼泪,她是真伤心。

那神婆见烟已如此,倘若再下旨意,让她到烟酒门市换去,也有点太不像个神了,便又将鬓角的那络头发重新咬住,浑身乱抖起来。抖了一阵儿,水淋似地出了一头汗,喘着粗气问二小妈:

“你家三间小平房?”

“三间小平房。”

“西南是厕所?”

“西南是厕所。”

“神灵去过了,说二小跟上城隍的四闺女了。四妮子——专缠小后生,回去后,拿红纸糊上个梳头匣,梳子,拢子,粉匣匣儿,油盒盒儿,都糊上。再放上四朵纸花,一双纸鞋,一个帕子。花要牡丹花,鞋要绣花鞋,帕要鸳鸯帕。鸳鸯必须嘴对嘴,到城隍庙烧过就会好。”

二小妈听过,满心欢喜,站起身来道:“多亏了神了,好了可咋谢你呀。”神婆点着一支烟,夹在手上说:“谁也有个用谁哩,帮不了这点忙还行么。”

说完又抽时,烟灭了,只得再点一次,一口接一口地吸,不再说话了。二小妈见状,不好意思地回去了。

回去后,糊了,烧了,屁事不顶。

看到二小天天不是苶端就是睡懒觉的样子,他妈突然想起了一个远方老婶子。这女人常给人说大事,了小事,多经广见。请来老婶子一看,那女人心里有了主意。扯了一下二小妈的衣角。一使眼色,跟出院里,老婶子道:“侄媳妇儿,咱二小害的是相思病。过去唱戏不是有个张生戏莺莺么,就那种病。那是双相思,这是单相思。治吧,不是医生的事,不治吧,时间长了,不是耍刀弄棒生事,就是干些见不得人的羞事,名声传出去,恐怕连媳妇儿也没人给了。”

二小妈听了,觉得头一句好理解,不知道羞事是什么事。便问老婶子:“咱二小从小老老实实,能干出个啥来?”

老婶子道,“俺村有个后生,得了这种病,半疯半魔的,爱偷姑娘们的小衣小裤穿,还闻姑娘们的乳罩。你说,那还不羞。”

老婶子几句话,说得二小妈更加慌了,心里芜芜乱乱,没捉没拿的个没闹。“你说吧,该咋办,我一辈子的人了怎么就摊上了个这种事儿,唉,教小淑英那个小妖精害了。”

“不能怨小淑英,”老婶子为她分析事理。“人家又没说过要嫁咱,放了几天羊放下个病。这事,应当怨咱二小没定力,'色不迷人人自迷’,好姑娘谁看见也好,不能弄得掉了魂。二小将来成家后,可不敢让他去干那种一公一母两只羊关在一个圈里的营生。男女在一起,日久生情哩,非对凿凿(方言:鸟喙)不可。”

二小妈听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唉,成了这样儿了,还不敢定有人跟不跟呢,你尽说眼下吧。”

老婶子又吩咐,“眼下,其实不难……”返头一看二小还在屋里,低声嘱咐:“你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二小妈听过,虽心中忐忑不安,但没法儿,只好硬着头皮去试一试。照吩咐,买了二斤冰糖,一块花手巾,找小淑英去了。小淑英家在政府后面排房里,因为他男人是转业军人,营级干部,回来后给了个机关书记。照顾到他原是北峪口人,离机关七十多里,不便工作,腾出三间公房让他们住了。二小妈来到房前犯难了,这事——不进去吧,是求她来了。进去吧,要是她男人在,该怎么开口,弄不好,让他轰出来,那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小淑英呀小淑英,都是叫你给害了。二小呀二小,我把你个精不精,楞不楞的真求楞。”

虽说“为儿为女,下了地狱,”但终究没进去,只在外面徘徊。见这家男人推着自行车走了,那家女人送孩子上学去了,中间也有出来提水的,打炭的,就是不见小淑英出来。约摸半前晌时候,西头有家的门一开,出来个媳妇儿倒垃圾。二小妈眼前一亮,那不是小淑英么。“淑英,淑英——”那小媳妇回头一看:“大妈,你怎么来这儿啦?”二小妈过去,“爱人呢,上班去了?”“今天有个会,早早儿走了,你进家。”二小妈就盼着听这句话。“你进。”“你是长辈,你先进。”进了屋里,把二小的事咋长竟短,俩钱儿杏干,起根溯源地叙过后,抹了一下泪又说:“淑英,你唱戏也给大娘去唱一回吧,咱二小那个求楞,和你放了几天羊,脑袋里就缺了项,混了线啦。抱柴跌进了山药窑,耕地扛出了铡草刀。俺老婶子说,除了你,任何人都没法儿解救了……”“怎会这样呢?”小淑英一听笑弯了腰,就笑就说行。二小妈看见,笑的时候,一面一个酒窝,两个手腕的那段肉,白的就像嫩藕。那冰糖,手巾是干啥用的?是让小淑英包着糖送二小的。那年头,没塑料袋,食品盒,新女婿拜年,新媳妇回门是用篮子提着花馍馍,盖块花手巾。看望坐月子的,用篮子提着鸡蛋,挂面,红糖,也是盖着块花手巾。看情人,大概使不得篮子。篮即拦,牛女二星不是被迢迢银河拦住了吗。二小还没媳妇呢,万一竹篮打了水……不得不忌呀。

羊肚子手巾包冰糖

小妹妹过来看情郎

老婶子这办法真灵,“二小哥,你怎就成了这样儿了?”二小想也没想到小淑英会来了笑盈盈地问他这么一句。登是脑袋一大,脸红心跳,又羞又臊,羞得不仅脸红得像猪肝,连脖子也像是用红茭子面捏了个粗圪棒。神也没了,鬼也没了,小淑英啥时走的也没觉。慢慢坐起来,摇摇头,弹弹太阳穴——没事了。出了家门,冷风一吹,恍然大悟,自骂自,“荒唐呀,荒唐,二小,你还象个男子汉吗?”

后来呢,后来二小正常了。该锄田锄田,该割麦割麦,一年不见闲,工分不少挣,一早一晚,担水扫院,拾粪闹柴,作务自留地。几年后,结了婚,新娘子不比小淑英差。每当朋友们聚在一起话当年时,他总是急得恳求:“只说这一次,再不许说了,再不许说了,行不行……”

写到这里,读书人一声长叹,搁笔吟道: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程守业  2022年4月6日

自留言

头重脚轻非美文,

只缘乡愁情结深。

为君展示旧时景。

开头虽长有作用。

程守业

再留言

《羊倌二牛》头跌歪,

《相思病》人成痴呆。

劝君慎将美色爱,

糟糠夫妻才实在。

           程守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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