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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业

那年腊月初的一天,风尘不动,太阳暖暖地照在刁儿泉蜿蜒的土路上。两边是收割后的农田,那农田一块比一块高,从川底一直连绵到北山脚下。山脚下紧紧凑凑有几十户人家,远远望去,只能看见木叶尽脱的树木和树下的村舍。
他向那个小村走着,头上猫皮帽护耳原本耷拉着,这阵儿才扶了上去。脑门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心里又高兴又不安,因为此行是想到前边那个村做点买卖,做成就有钱花了,到底做成做不成呢,——把握不大。
临年了,什么也没置买,平时,分下啥吃啥。能分点啥呢?每人就是三百六十斤红高粱,一斤素油,小米有一点,只能早上喝碗稀粥,黄米面一瓦缸,过节吃的,平时动也不敢动。
一到了后半年,就盼上过年了。过年时,总能凑乎一顿饺子,蒸几个隔年馍馍。可年也不好过——糊窗纸总得换一下吧,对联总得有一付吧,花椒面也得买一把。灶神爷尽管一年在锅边守着也干扎嘴,这时候也该意思意思了,一张黄表,三柱香是决然不能省的。衣服,洗一洗,拆一拆,补一补。可阳婆晒了一冬了,不染,简直就是张灰驴皮。染,再穷也得买袋煮黑。
娘母俩的光景不好过,那六七口人的家庭该怎过,还不是大的没袄,二的缺裤,小的只好赤肚。
越离村近沟越多,栽下去,爬上来,累得直觉得棉裤多余,嬲住腿,走不快。越到跟前越踌躇,他提心吊胆地瞭前头,不敢快了。
他想起去年寒假期间,班里有个叫丁有功的同学,从村里贩了一袋黑豆进城卖,反映到学校后,班主任老师一开班会就提那件事:“丁有功,你投机倒把卖黑豆!”有功小小年纪脸红上一次又一次,他今天这事如果传到学校,也没好下场。
他空身上来,不像贩黑豆。一颗心在咚咚地跳,两只眼睛小兽般朝四下瞄,仿佛只要听见“呯”的一声枪响,就会“嗖”一下朝林子里钻去。
四下里静悄悄的,脚声不像先前那么沙沙沙了,而成了沙过一下又一下。不小心一块石头带下土坡,翻着滚着,最后“啪”一声掉进沟底,一只沉默的乌鸦旋即惊起,“呀——呀——”从半空喊下来的嗔怪,让他心又忽忽了起来。
离村近时,听见了人声,好像不止是一两个,过去还是不过去,想一探究竟,还得爬一个土圪垴。额头的细汗急成了断线珠,他揩了揩,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衣襟,拿了拿主意——过去。
嗬!足够二三十号人,在村边崖头下歇着,身边放着锹,镢,小平车。那活儿,在那个年头,走在那儿也不稀罕,——冬闲人不闲,平田整地,刨崖头,垫洼处,大寨田就是那样干出来的。
他一露头,就听见那边说:“有人来咱村了”。大伙一齐看过来:“喂——,做啥的?过来烤烤火!”
他站住不动先打量了一下那伙人——都是黑棉袄,黑棉裤。老的扎着裤脚,小伙子敞着怀,露着里面就肉的红腰子。腰里扎小绳是掉完扣的,手腕白花花是烂了袖的。捏羊腿烟袋燃艾绳的,叨喇叭筒兰花烟的……看见没一个抽纸烟,穿制服, 掖水笔的,他那颗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来俺村做啥,走亲友?”
“不,做点买卖。”
“买啥,穷的求没一条,有啥卖的。”
“不买,是卖东西。”他嗫嚅道。
“卖啥哩,掏出来看看。”
他朝村那边不安地瞭望。
“不怕,要卖快点掏,章书记不到出来的时候。”
他一听见章书记的名字就发慌,因为学校支农收秋时,他在东义村见过那人,公社副书记里数他厉害,秋天的早晨,稻田埂上怕冷的人们,硬是让他用镰刀把子往水里赶:“下!下!下!”边喊边打屁股,黑起个脸,一不顺心,就“妈那个大巴子!”幸好,他没出来。
他解开扣子,从棉袄里边那个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包来,打开大纸包,露出十几个小纸包,牛皮纸摊开,铺在工地上当成货摊,摊上的货就是摆开的这些小纸包。
“这是啥?洋烟?”
他苦笑了一笑:“谁敢卖那玩艺儿。”
“啥?红红绿绿?”
“不是颜料。”
“那啥?你说呀!”
他打开一个粉连纸小包,展出一小撮白色的颗粒来。
“啊呀!好,好,好,正好过腊八。”
“这糖精,多少钱一包?”
“一毛,不能少。”
“俺得先尝尝,看有没有掺白砂糖。”
“没有,绝对的好糖精。”他知道自己的货没假,那是他父亲生前做买卖留下的,本来公私合营那阵儿,全部货都要合营,他父亲悄悄留下一瓶糖精。公家的人贺喜时说:“程掌柜,合了吧,给你端上铁饭碗了。”可他那老爹不太相信八路军的政策,(他一直称党政机关为八路军)还存了点私房。
要不是没了办法,他也不卖,他爹去世后,第一年上初中的学费,还是他娘卖了一个铜香炉,第二年又卖了铜烟袋和一掬铜扣子。他娘没法时常唉声叹气,他一劝,更哭出声儿了:“唉,我那不省事的儿呀。”这句话是常和泪伴着哽出来的,及至长大,他才知道,那是《打渔杀家》中肖恩的一句道白。女儿要随肖恩过江杀人报仇,离家前,对父亲说:“爹爹,关住门吧。”肖恩说:“那门么,关也罢,不关也罢。”女儿又说:“家里还有许多动用的家俱呢。”肖恩一声长叹,泪如雨下:“门都不关了,要家俱干啥,唉,我那不省事的儿啊。”
他又想到,如果走露风声,传到学校,他就是二丁有功。老师定会批评:“程守业,你投机倒把卖糖精。”
他只盼赶快做完这点买卖,装回钱交给妈。尝过的人眉头一皱说:“苦。”苦便是好糖精,买卖动了,有脱下毡帽从夹层里寻钱的,有从猪尿脬钱包里往出捏钢镚子的。他高兴了,仿佛看到红纸白纸买回来了,剩下的钱还能买一张年画。再卖去几包,买白土,墙刷的钱也有了。妈糊窗,他刷墙。有钱没钱,剃头过年,乱蓬蓬的头发从理发师的剪刀下纷纷落地,镜子里,他精神了许多。要能全卖完,还能买它一板小炮,三枚大炮。大年初一亮它三声二踢脚,再不用娘俩借人家的爆竹声过自己的年了。
“不干活儿,围上一圈人干啥!”一声喝喊,惊散了人圈。
“快装上跑吧,章书记来了。”果然,一个穿制服,掖水笔,夹纸烟,披黄大衣的人正从村口往这边走来。相距不过十来步,他慌得顾不上仔细打包,胡乱一塞,心嗵嗵地跳着,也不管路不路的,两个棉帽护耳老鸹翅般忽扇着,朝着川底方向——射了箭了。
耳朵里听见后面有人说:“像个学生,不知哪个学校的。”
“投机倒把你们也不管,要民兵干甚!”
“别追了,小孩子大老远走上来。”
“妈那个大巴子!”
 
2022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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