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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太进城(下)


李老太进城(下

王志秀

“这是咱的,咱的……家啊,说没……就没……”李老太一阵晕眩,几乎跌倒
“唉——”田老汉长叹一声,看了看泪流满面的老伴,说着宽心话:“还是咱福大命大,要不就砸死啦……”
李老太拿钥匙开了门,要进去。
“看看就行,不要进去……”田老汉一把拉住她。
“咱的装老衣裳……还在洋柜里……”李老太抹一把泪。
“我是怕掉下块土坯……”
“好长时间没下雨,掉不下来……”
田老汉不再说话,从驴圈房里找来锹、镢等农具,铲出一条通道,清理掉洋柜上的土。
大洋柜是她的心爱之物,她从牙缝里挤了二三年才添置的。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用掸子或抹布理上面的尘土。娃娃大人的新衣服、新缝好的被褥、布票粮票和钱……都放在里面。每年的中秋节,她总会买几斤小红果,也是放在里面的。那小红果可真香。年长日久,那香味就渗到洋柜里面了,不管啥时候揭开都有一股清香……
李老太走到近前,从兜里掏出洋柜钥匙,小心翼翼插进锁孔,一拧,“得啷——”一声,锁开了。李老太慢慢揭洋柜盖,没闻到香味,却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倒腾出装老衣,李老太一件一件仔细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还好,就是有点潮,没沤烂……”
大洋柜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大相框,相框里有他们年轻时候和闺女们小时候的照片。看到相片,李老太又想起了她夭折的儿子。那年照相师父来村里,儿子刚满两个月,她想给儿子照张相,问了问价钱,她犹豫了,盘算着等生活再宽裕些再照,谁曾想——
李老太含泪抹去相框上的尘土,用一个大包袱皮包了,拿到院子里。
他们进了里间,看了看曾经用过的锅碗瓢盆,一接锅盖,尘土飞扬。他们又进了西间,听见放在炕上多年前退下来的风匣里有圪嚓圪嚓的声音,田老汉手握拉杆拉了几下,出风口竟然吹出个耗子来……
财财家的听见了,过来了。
“回来啦?”
“回来啦。”李老太看见财财家的,一把拉住,她眼圈红了。
“村里人都说你养下好子女啦,到城里享福啦。”
“享啥福,一个人也认不得,能憋死,还是村里好。”
“好啥,土眉浑眼的。俺们想下去还下不去哩。看看,脸也捂白啦。”
……
“中午就在我家吃,我去做饭。”
财财家的走后,老两口看着满院荒草,直叹气。
“咱拔草哇。”李老太说。
“拔那干啥。”
“拔一拔哇,这辈子怕是——”说着,她的眼又红了。
老两口不再说话,一人拿锹,一人拿锄,开始锄草,累得满头大汗。
吃了饭,财财家的陪着他们绕村转了一圈。临别时,李老太拉着财财家的手不放:“这辈子——怕是咱姐妹——最后一面……”
“说哪里话,咱再不活个十几二十年?见面的机会多着哩。”财财家的拍着李老太的手说,“想回来就回来,现在多方便……”
在村口等车的时候,李老太抬起朦胧的泪眼,看了看四周,面向村子扑通一声跪下了,磕了个头。田老汉一把拉起来:“磕啥头,啥时候想回来再回来……”
“能回来?”李老太摸了一把泪,说,“回不来啦……”
从老家回来后,李老太像丢了魂一样,话越来越少,闺女们叫她上街她也很少出去了。每天起来站在阳台上,看对面楼上高高低低的窗户,看楼与楼之间巴掌大的那块儿天,看偶尔出进的车和人,时不时叹一口气……
人们穿的衣服薄了厚了,厚了薄了,小区门前仅有的两颗小树,叶子绿了,黄了,落了,又绿了……时间不紧不慢地过着。李老太眼里的光一天天暗淡下去。
这天,李老太从阳台上转进客厅,看见田老汉在看电视,她也坐下来,和老伴说:你就不能和我说说话?
说啥?
想说啥就说啥。
那说啥?
说点啥?李老太认真想了想,也没想出说点啥,“没说的,那就吵一架。
哈哈——平白无故吵的个啥,哪有没事找人吵架的。田老汉被逗笑了。
我就这么没用?你连个架也不和我吵?
“……”
“你骂我两句,我骂你两句,不就吵起来了?”
“不骂你还神神道道的,骂你两句,还不得疯了?”田老汉心里嘀咕了一句,摇摇头,做声。
话没说的,架吵不成,李老太拧着眉头走过来走过去,转磨磨。
“你不能坐一会儿?转的人眼晕。”田老汉也拧起眉头。
“没你那福气,坐不住。我走两步把你扎眼的?
“不是扎眼……要不去街上转一转……”
“不去!街上有啥看头,不是车,就是人,那才叫眼晕。唉——”李老太长叹一声,“你说我是不是娇气了,走上一会儿,就乏的迈不开腿了,在村里走那几步路算啥……”
“出去,说眼晕,在家,又拧身折腰,唉声叹气的,你到底想做啥?”
“我也不知道该做啥。”李老太一脸茫然。
田老汉担心地看看老伴,低头长叹。
时间已是春夏之交,田老汉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老太匆匆忙忙来到客厅,问:是不是秋天啦?
“秋天?”田老汉被问住了,回过神来,他慢慢和老伴解释,还没到秋天,快立夏了,谷雨过了好几天了,街上的树叶绿啦。
“噢她像泄了气的皮球,扑腾一声坐在了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大棉袄穿上你咋还不动?
“去哪?”田老汉挡在门前。
“我要去哪?”李老太努力想了想,说,“我想回家——”
“这就是的家,回哪?不要闹啦。老汉看着,无奈地说。
不是,你哄我哩。炕上铺着一张绿漆布,绿茵茵的,又光又滑,看着也心宽,我天天要擦几遍……有一个大电视,一拧开,它就唔哩哇啦说,今儿阴啦,明儿晴啦,还唱戏,唱得真好听,我就爱看戏……那年去大梁庄看戏,戏真好,汽灯亮得刺眼,秦香莲真可怜,拖儿带女,她在台上唱,我在下面哭……回家的时候,下大雨啦,那雨真大……”
“过河的时候,不是隔壁财财拉了一把,就叫水冲走啦。”老汉接口道
“我还没说,你就知道啦?”李老太看着,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个答案来
“说过啦,你都说了不知道多少次啦。”
“我没记得说过。”
“说过啦。”老汉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啥都记不得,这些倒记得清楚。
李老太低下头,又抬起头看了看老汉,像一个撒了半天娇也没要到一个糖蛋蛋的馋嘴娃,讪讪地走了。
老汉长叹一声歪在沙发上。
田老汉似睡非睡的时候,听见门响一个激灵翻身爬起来,翠翠——翠翠——”吆喝了几声,没人回应。洗手间、小卧室里也没有,穿上外套,就往楼下跑。
李老太又一次出走后,考虑到田老汉已不经折腾,老两口分家了大闺女田瑞芳分了娘,三闺女分了爹。
一天早上,田瑞芳母亲穿衣服,李老太冷不丁吆喝一声:“娘——”
田瑞芳四下看了看,没有别人,正在疑惑,李老太又吆喝了一声“娘”。田瑞芳看着娘,瞬间泪如泉涌。她扑到娘的怀里,涕泪纵横“娘——我的娘啊——”
田瑞芳给李老太揉揉胳膊,捏了捏腿,用热毛巾给李老太抹了脸,抹了手,喂娘吃了饭。
李老太躺在床上两眼呆滞,半天不动一下,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她再也不跑了,不闹了,除了“娘”,啥也不会说了。她不知道对面的楼顶上落下了一只家雀,它朝这边看了看,忒儿一声飞走了;她不知道小区门口卖豆腐的又来了,正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吆喝“卖豆腐唻——”;她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田老汉来看她,抱着她哭得眼泪了一把又一把,临走时对她说:我走呀,再也不管你啦……几天后他真的走了,唢呐声中他回家了,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山村,永远躺在劳作了一辈子的土地上……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护窗,透过窗玻璃照进室内,照在白灵灵的墙上,照在光滑的地板上,照在李老太身上。李老太眼前又过起了电影:春天到了,虫虫牛牛醒来了,杏花梨花桃花开了,村东的大杨树上的杨毛毛红了,村西那棵歪脖子榆树上榆钱儿绿了,苦菜、蒿头露头了,她和老姐妹们拿上袋袋铲铲出动了;夏天,山村绿了,小院的月季牡丹开了,水萝卜小白菜、黄瓜豆角西红柿噌噌地长,一天一个样,拔一颗小白菜,揪一根黄瓜,一顿饭的菜就有了。离家不远的大杨树下,老姐妹们都来了,说的说笑的笑秋天,倭瓜红了,山药老了,新米下来了,熬上一锅稀粥,蒸上一锅倭瓜山药,再切上一碟咸菜吃的人直揉肚皮;冬天来了,一场大雪覆盖了山村,山村变成了画。小火炉生上了,炕烧热了,火炉上小铫里的肉菜在咯嘟咯嘟地滚,菜快熟的时候,倒上一壶酒,放进热菜里。菜好了,酒热了,她分明又和老头子盘腿坐在炕上,拿个小盅子,一口菜,一盅酒,吸溜吸溜吃,吱儿吱儿地喝,老伴肚热了,脸红了,话匣子打开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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