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桃树湾是石头乡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一百多口人的小山村。村子不大也不出名，可那时这个村里却出过一个叫人难以忘怀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因一个十分标致的年轻女人演绎出来的，漂亮的女人往往有故事。 玉兰那年二十一岁。两年前，她刚中学毕业,父母就早早地给她寻了个人家，父母觉得这么一个如花似玉肤白貌美的闺女不宜久留家中。丈夫师范毕业后在乡里当学区指导员，这个职务官不大可权不小，全乡二十多个教员的升迁变动都由他管。玉兰靠丈夫的权力分到离家不远的桃树湾村任教。 别看桃树湾山高坡陡村子小，能到这里当教员的人可得是有靠山有面子的人。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凡是这些人烟稀少的山庄窝铺，当教员的都想去。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地方能吃莜面大山药，能填饱肚子。这些小山旮旯山高皇帝远，县干部不去乡干部不来，谁也不管。这里的老百姓根本不管你什么集体主义什么社会主义，他们有他们的主意。也不管你什么路线什么政策，他们有他们的对策。他们在山林里私下偷开小块地，收获的莜麦山药要比生产队一年分的粮食多出好几倍，家家户户粮满囤，油满瓮，里外黄的大山药堆一塄，把川下的人眼气死了。那个年代吃饭问题可是全国人的大问题。那时候连大姑娘择偶找对象的标准都是以吃为主的，谁家有粮吃就嫁给谁家，跟上谁能吃饱饭就跟谁。那时候人们编的一些顺口溜充分反映了当时的现实，“宁嫁个村里当队长的，决不嫁那乡里县里吃国家饭的”“宁找个生产队的会计，也不找个吃公家饭的书记”……翻开中国的历史，中国农村的村干部数那个年代最吃香。 饿是可怕的。那个时候饿出了许多笑话和故事，也饿死了许多人。许多人的死不是因为病，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饿。 玉兰在桃树湾这个小山村里每天羊肉汤汤挑鱼鱼，莜面饽饽泡蘑菇，吃也吃不完。她的莜面做的好，完全手工制作，那莜面饽饽推的不高不低薄如蝉翼，那莜面鱼鱼搓的又细又匀，口感柔滑，她能用双手同时搓，每只手能搓三根。桃树湾的莜面也因为她出了名，石头沟里的人都说桃树湾的莜面蒸熟后十里地以外就闻见香味了，这当然有点夸张。那时我在石头村教书，隔些日子馋了就和王老师一起步行十多里山路到桃树湾蹭一回饭，肚子倒是填饱了，馋也解了，可是两只脚却磨起了血泡，真是为了一顿饭磨破两只脚。玉兰推的莜面窝窝、搓的莜面鱼鱼和那香喷喷的蘑菇羊肉汤叫我终生难忘，时隔四十多年了，我至今记忆犹新，余香犹存。 来桃树湾不久的一个星期天，玉兰到石头乡开会，她知道今天的会结束的早不了，而且还要领书。中午时分她就给村里捎了个话，让村主任下午派个人来接她。果然会一直开到太阳快落山才结束，来接玉兰的是村里的会计二平。二平那年24岁，是个眉清目秀的好后生，他从小丧父，家里就他和年近花甲的老母亲，由于家境不好尚未婚配。二平是石头中学毕业的返乡知识青年，是桃树湾唯一的中学毕业生，说是会计实际上是书记。村里倒是有个主任，那完全是个摆设，是个连小学也没念过的文盲。因此村里大小事都是二平拿主意。 玉兰把一摞书交给二平，两个人就上路了。出了石头村这五里地是公路，既平坦也省力。二平走在前头，他时不时就假装换手提书，故意站下来和玉兰没话找话，两只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玉兰，看得玉兰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二平实际上早就对玉兰萌发了好感。玉兰到桃树湾也快三个月了，二平每天都要去学校偷偷看玉兰并且说一会儿话，只是玉兰尚未察觉，今天让他来接玉兰真是天赐良机。二平本来能走得快一些，可他故意放慢脚步，一路上顾盼频频。爱情这玩意真是个好东西，一眼千年，他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怎看怎顺眼，我见过好看的女人，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二平也知道玉兰已经名花有主了，她男人还是个公社管教育的小干部，可是他已完全不能自已了。他在心里说: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我奉陪到底！ 到了老沟村就爬山了，玉兰对二平说:这下我走前边吧，你在后边跟上。天快黑了我在后边走有点发怕，怕有狼跟上来。村里的群众和她说过桃树湾村天黑了经常有狼出没，村里有好几家的羊就被狼给叼走了。玉兰走山路还真是不行，扭来扭去磕磕绊绊根本走不了。她虽有弱柳般的细腰，却长了个性感的大屁股，她那两个屁股蛋子就像两坨子醒好的白面那么光滑柔顺，那么好看耐端。这两个坨子就拽得她更走不快了。二平又在心里思忖：你前面的脸蛋长的好看也就罢了，怎么后面的屁股蛋子也偏偏这么诱人，简直叫人“馋”不忍睹！ 深山出俊鸟。人们都说她老家是个出好姑娘的地方，这也许是菩萨保佑的原因，也许是山水宜人的原因。玉兰就更出类拔萃了，她生得脸如冰盘，眉若远黛，一嘴洁白而又整齐的牙齿像编贝一样好看。她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且自带一股清凉的体香，桃树湾的人都说只要玉兰老师从你面前走过，总会留下一股扑鼻的香味。她什么都好，简直就是个完美的女人。 爬了一个半小时的山路，天已完全黑下来了，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玉兰两个脸蛋白里透红，更显得秀气风韵了。总算到学校门口了，玉兰接过二平手中的课本，道了谢，让二平快回家歇一歇。二平不情愿地蹒跚着双脚缓缓离开了。可他还是三步一停脚，五步一回首，频频顾盼，万般不舍。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村的会计是个十分吃香的营生，尤其在那些山庄窝铺识字的人少，村里的会计实际上比支部书记还权大。桃树湾就二十来户人家，学校就是全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些小山村哪有什么支委会、村委会办公室，村干部的碰头会、村民大会、会计的记账结账、邮政员来了、演电影的来了……都在学校里。像那些跑邮政的、演电影的、卫生院的来了都好说，给他们派个饭就行了。那时候农村干部都是这种做法，外边来了人都是把饭派到社员家里，然后大队给社员适当的补助，这就叫“吃派饭”。如果是县、乡两级干部来了，这就麻烦了。虽然一年也没几次，但这些人是领导，不能吃派饭，就得专门招待。招待的地方当然就是学校了。每次领导来村，二平把米、面、肉、蛋都拿到了学校，让玉兰老师给做，有时也给玉兰老师再派一两个帮厨的妇女。玉兰既要推饽饽，又得搓鱼鱼，炖完羊肉炒蘑菇，忙个不亦乐乎。这些县、乡领导很会说话，吃过后连声称赞：好，好！这农家饭就是好吃，下次来，还给我们吃这个！“放屁，农家饭有猪肉炖粉条吗？有炒鸡蛋炒蘑菇吗？有几个能每天吃上糖油圪蛋的？”玉兰心里说，“还说下次来，可不要再来了，来了也给老百姓办不了什么事，尽添些麻烦。” 这些应酬很麻烦，但也有好处。每次县、乡干部都来三两个人，二平就宰公鸡，割猪肉，买鸡蛋，买胡油，买蘑菇等等。本来用不了多少，但他每次都是翻倍买上给玉兰拿到学校，并吩咐玉兰:剩下的就存在你这里以后再说。还说个屁，这些东西实际上就送了玉兰了，他就是有意给玉兰买的。二平一点也不心疼，反正是集体开支，何不趁机落个人情。 男人一旦看上一个女人就手也阔了，胆也大了。有一次村主任遇见二平问：“前些时张书记他们来了又花了咱不少吧？”二平说:“也不算多，我初步算了一下也就七百多吧。”村主任又问尽买些啥？二平说两只山羊，八只公鸡，猪肉五十斤，羊肉二十斤，蘑菇三斤，鸡蛋二十斤，胡油二十斤，主要是这些。主任气地说:“两次我都陪着，哪能花这么多？张书记和田秘书又不是狼，即便是狼也吃不了这么多，以后我也不敢再靠你办事了。”七百元什么概念，那个年代就是一个大姑娘寻人家的钱。那时候老百姓娶个媳妇的彩礼一般也就五六百元。这张书记也真厉害，两顿饭就把个大姑娘，把个老百姓的儿媳妇给吃了。 二平心里想：不靠我了，你靠谁？村里还有第二个识字的？还有第二个能当会计的？我知道这村里非我不行。二平这两年就这种做法，每次村里来下乡的他都是用一斤买二斤。他就是有意要给玉兰买一些。玉兰完全叫他给笼络住了，玉兰也越来越对二平有了好感。 桃树湾就一百零八口人，屁大个村能有几个劳力，能有多少账可下？可是二平借口记工下账几乎每天都要去学校一次。实际上他是为了看看玉兰，和她坐一会儿。二平每次离开玉兰时，总要和玉兰说一句“你真是个叫人看不够的女人，也是个叫人看了就不想走的女人”。那年腊月的一个晚上，他和玉兰坐到十一点多了还没有回家的意思，玉兰已委婉地下过两次“逐客令”，可他还是借故不想离开。二平把眼前的洋灯拧小，强行吻了玉兰，也睡了玉兰。玉兰从此出轨了，她把她的第二次给了二平。 也许爱就是狼，女人就是羊。二平从此以后越发的奋不顾身了，他不仅白天理直气壮地去学校，隔个三五天晚上也不回家了，只要玉兰的男人没回来，他就大胆行事。 光阴荏苒，转眼就是一九七五年的秋天。两年前玉兰就是秋季开学时来的桃树湾。一个星稀月朗的晚上，玉兰和二平在学校门外的大榆树下整整坐了三个小时，玉兰说：二平你抬起头来看看我，我黑了没有，瘦了没有？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你有多少个不眠之夜？你看我比去年瘦了多少？你对我再好我看你再好，咱俩也是苟且行事。我毕竟是有夫之妇，长此下去会出事的。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咱两个的暧昧关系村里有人也知道了，再不收敛，害了我也害了你。二平的脑袋像个拨浪鼓似的摇来摇去，他说：“我已经有过你了，我今生谁也不娶了，我不需要什么天长地久，我就是要个曾经拥有。我准备打一辈子光棍！玉兰，你是个有知识的人，我也是个高中生，我记得有这么一首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玉兰听了半是嗔，半是喜，夸奖二平到底是高材生，竟能把唐代大诗人元稹的《离思》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玉兰说，元稹这首诗是千年第一情诗，唐宋时期元稹被称为情圣。我还没看出，原来你二平还是一个情种。我知道二平你是借这首诗夸我，其实我哪能和元稹的夫人比，我是貌不如她，才就更不如她了。 玉兰说，有件事埋在我心底两年多了，今晚上就给你挑明吧。这件事是我反复考虑过的，而且有些事我已做的差不多了。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或者说给你娶个媳妇吧。我知道你家穷你也没攒下几个钱，没我帮助你是娶不成的。我堂妹叫玉香，今年二十一岁，人长得比我好看多了，人性脾气都好，只是念的书不多，念完完小就没再念了。你的情况我大概说了，我二叔二婶说别的都好说，只要你们两个对就行了。经过玉兰再三相劝，二平总算把耷拉在裤裆里的脑袋抬起来了，二平说:那就这样吧，我听玉兰老师的话。两个人相视而笑，没再说什么。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玉兰把玉香引到自己教书的桃树湾。第二天玉香和二平就见了面并做了相互介绍。也就三五天的相处，两个人都觉得志趣相同也很投缘。玉兰心里十分高兴，一个二年多时间压在自己身上的后生，一块二年多来压在自己心上的石头，都总算是放下了。 二平对玉兰说，我的家底你知道，我有几个钱你也知道，我当会计五年就攒下三四百块钱，还卖了一头牛，我家里只能顶多拿出五百块钱。人家玉香的爹和娘是正经人也不图钱，正价只要六百元。可是办酒席买“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买结婚衣服、头戴首饰等我叫人给算了一下，至少还得一千二百块钱，看来没有一千八百块钱是不行的。玉兰说:不要说了，我早就给你说了我要给你娶个媳妇，一切我都包了。第二天上午玉兰亲手把一千五百块钱递给了二平，说:我考虑应该是够了，我也倾其所有了。这是我教书五年的全部积蓄，是我的私房钱，血汗钱。 有了玉兰的这一千五百块钱撑腰，二平把婚事办得很红火，很体面，也很讲究。桃树湾的人都夸二平的婚事办好了。那年的国庆节二平和玉香携手走进了人生的婚礼殿堂。 人说男人追女人是为了睡觉，女人追男人是为了钞票，我看不尽然。玉兰为了啥？那个年代的一千五百块钱可是个天文数字啊！那时的一千五百元就是今天的十万二十万啊！那时的乡长局长一年的工资也就四五百块钱，容易吗？ 爱是个从古至今谁也解释不清的东西。古代的四大才子能解释清了吗？今天拿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大文豪莫言能解释清了吗？玉兰一生爱了两个男人，二平一生爱了两个女人，难道他们的爱就不叫爱了吗？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二平和玉香十几年前就搬迁到县城了。一双优秀的儿女均已成家，他们两个幸福相伴，伉俪一生。 人说，好故事都出在大山里，好女人都生在大山里。玉兰的故事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她就是一朵绚丽多姿的玉兰花！ 花开花落总有时。二零一六年玉兰因患胃癌去世了，她走时还不到七十岁，这朵绚丽的玉兰花离开了人世。她的坟茔就在离桃树湾不远的一个向阳山坡上。二平每年回村给祖宗上坟，总要绕路到玉兰的坟前祭奠一番，既要摆供又要烧纸，每年都要买一束绚丽多彩的玉兰花插在玉兰的坟头上。这是二平沉甸甸还略带苦涩的回忆，这也是二平浓浓的乡愁啊！只不过他和玉兰的故事一辈子也没告诉自己的女人玉香。 时代变迁了，桃树湾搬迁了。今天的桃树湾已成为一个空村，一片废墟，一堆瓦砾。如今这里只在村口处留下一块八十多公分高的大理石碑，碑上刻有四个字：桃树湾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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