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秀 “爱是你我……”我正在拖地,电话铃响了,我以为是小弟约我,但不是——是个外地号,说的是蹩脚的普通话,他说:“女士,我是xxx平台的,你的贷款逾期了,该还钱了。” “我啥时候借过你的钱?你打错了吧!” “女士,这样不好吧,你想赖账?我们有你的身份证号、银行卡号,还有你的视频认证,我们平台是经过严格审核的,赶紧还钱……” 接下来几天,催款电话几乎打爆我的手机。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背心一阵发凉。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小弟,你用我的身份网贷了?” “姐,你知道了?是,我缺钱花,贷了几个,不多,就5000,等我手头宽裕了就还给你。”他说得很轻松。 “烟草局那么高的工资,你还会缺钱?” “哈哈哈哈——”他笑了,笑得阴阳怪气的。 “网贷要身份证,还要视频认证,我没记得认证啊。”我没时间深究那笑声的含义,继续问。 “你不记得啦?那天咱缠绵后,我让你点头、眨眼,你笑得很开心。” 经他一说,我想起来了。他是个浪漫的人,每次见面,他都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还会给我买一些小礼物,比如心形吊坠、指甲油什么的,虽然我知道那些东西都是地摊货,我还是很感动。他很爱给我拍照,走也拍,站也拍,像一个摄影师。他说要把美好的瞬间留在时光深处;他说我太美了,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好看,他怎么也看不够,他要把我放在手机里,放在心里……起初我很难为情,不配合他。后来想想,我整个人都给他了,照张照片也没啥,他还能把我卖了?也就慢慢放开了,他叫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赤身裸体面对镜头也不觉得害羞。 原来,所谓的浪漫都是套路。我不敢发作,我说:“你快还钱吧,要让我丈夫知道,我就完了。”挂断电话,我匆匆向银行奔去——他说他老婆管钱管得紧,让我开一张银行卡给他存私房钱。我想也没想就和他去银行办了一张卡,给了他。我得去注销。不知归路(下)
六
平台不断发来催款电话和短信。他们骂我是穷鬼,诅咒我的家人,骂我是婊子……他们说知道我的住处,要派要账公司上门催讨,要破我的相……要到法院告我,要我坐牢,要把我拉进征信黑名单……要给我的亲朋好友打电话,让我永远抬不起头来……
我天天给他打电话,我求他:小弟,你是想要我的命吗?小弟,看在咱好了一场的情分上,你赶紧……小弟,5000变成6000啦,快还钱吧……他说:不就是5000块钱吗?至于吗?天天追,天天追,我会还你的……我陪你聊天,解决你的生理问题,你不得付个小费?后来,电话打不通了。
那些天,我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走在街上,满大街的行人都是讨债的,他们像特务一样,监视着我的行踪;路边的巷子里肯定埋伏着几个人,他们手拿大口袋,等我走近;来来往往的车辆里会忽然伸出一只手,把我抓上车,拉到没人的地方,蹂躏我……家里,到处都是眼睛,顶棚上、墙角里、卫生间、窗玻璃上,像狼一样,闪着幽幽绿光……晚上睡觉,一闭眼,就有几个胳膊上刺满纹身,戴着大金链,满脸横肉的人站在床前……亲朋好友的电话也多了起来,他们骂我,说每天会接到恐吓谩骂电话、短信……丈夫一接电话,我就头皮发麻,怕是催债的……
大天大地,竟然没有我一处藏身之地。我不知道地狱到底有多可怕,我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
我肠子都悔青了,我知道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但我除了等还有什么办法?
丈夫发现了我的异常,他问我怎么啦,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医生。女儿过来摸摸我的头,给我倒了一杯水,把她舍不得吃的小零食,拿过来,喂我吃。
不知道过了几天,正要吃饭,丈夫接了一个电话,接完电话,他皱着眉黑着脸,盯住我问:“你网贷了?”
我赶紧低下头,小声说:“我没有。”我不敢说,我知道说出来意味着什么。
“你还在骗我!你知不知道,网贷是高利贷,旧社会叫驴打滚,多少人被逼得妻离子散,这个你也敢碰?”见我不回答,他缓和一下语气,“你整天魂不守舍,遇上啥难事了?就算有难事,你得和我说啊,咱共同想办法解决,你咋敢……”
我哇一声哭了,我说:“我被骗了……”我向他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你……你真是又蠢又……又贱!”没等我说完,他结结巴巴骂了我一句,抬起颤抖的右手,一巴掌抽在我的脸上,打得我眼冒金星。我没觉痛,也没觉得害怕,更没想要还手,反而一下轻松了——那一巴掌,把压在我心头的大石头打飞了。
他拉着我去报警,警察不立案——我无法提供证明材料。最后,忍疼取出这几年的所有积蓄,还了,整整7000块。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丈夫是大度的,他没有把我扫地出门。
我把好久没好好清理的家彻底打扫了一次,我用最粗的澡巾把自己上上下下狠狠地细细地搓洗了一番,我想扫去家里的“阴霾”,洗掉我身上的“污垢”;我变着花样做饭,按时接送女儿,辅导她做作业……这一切,我是怀着一颗赎罪的心做的,我想从那段噩梦般的日子里走出来,回归家庭,回归本真。但他变了,本来就话不多的他,更少了;他皱着眉头,黑着脸,早出晚归,在家的时间明显少了。回了家,电视也不看了,倒头就睡,连碰都不碰我一下。我凑到他身边,想得到他的爱抚,他却蜷成了刺猬。以前偶尔小酌一下的他,竟然酗酒了。有一次,10点半了他还没回来,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11点多,他跌跌撞撞回来了,一进门就奔到了卫生间,哇哇地吐。我进去看他,他坐在冰冷的地上,头伏在马桶上肩膀一耸一耸,哭得像牛嚎。无疑,我对他的伤害是巨大的。
我想做回原来的我,但家已不是原来的家,一切都变得陌生,那个曾经温暖的家,已经不在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愚蠢造成的,这个家我已经是多余的了。
我该走了。
离开的那一天是星期六。
收拾好东西,翻开小包,看见了里面的家门钥匙。我拿起钥匙,迟疑了一下,又放回了包里。环顾一下生活了多年的家,我不由一阵伤感:我就这样走了?这是我的家,是我经营多年的家啊!
女儿扑上来,她泪流满面,拉着我的衣襟,说:“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离开我……”看着泪水涟涟的女儿,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
女儿是亲我的,这段时间,她经常奓开小胳膊,搂住我,嘟起小嘴,啵啵地亲我,她没有记恨我那段时间对她的冷落,她不知道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她想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弯下腰,女儿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小手,为我擦掉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擦去女儿腮边的泪水,安慰她:“乖女儿,不哭,妈去你姥娘家住几天,马上就回来。妈走了,你要听爸爸的话,乖……”“妈——”女儿哭得更厉害了,揪住我不放。我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力量,扯开女儿的手,跨出门去。
“嘭”一声,门关上了。“妈——”门里传出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是流着泪走下楼梯的。
走到小区里,我不敢回头,怕我一回头就失去走出去的勇气。我知道女儿一定趴在阳台玻璃上,小手拍着玻璃,哇哇地哭。
我去了省城,经熟人介绍在一家饭店里打工。我吃在店里,住在店里,每天早起晚睡,工资不高,活儿很累。
我以为我麻木了,麻木到水火不侵,我以为忙碌能麻痹身心,会让自己忘掉一切。但当最后一个客人走后,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员工宿舍,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那些梦魇般的记忆乘着夜色嬉笑着从薄薄的窗帘后、从对面高低床的床下、从门缝里、从顶棚上吊着的那个灰黄色的廉价节能灯里挤出来,鬼影一样在我的面前手舞足蹈。它们嘲笑我,戏弄我,我无助,我害怕,我驱赶它们,我求它们,而它们跳的更快,舞得更欢。我把头蒙在被子里,丈夫牛嚎一样的哭声,女儿撕心裂肺的呐喊,在耳边轰然响起……我在痛苦中忏悔,在无尽的黑暗中幻想一觉醒来,头顶一片光明……
一天,我正在饭店包厢里擦抹桌椅、整理餐具,电话铃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电话接通,一听声音,是他,竟然是他!
他说:“姐,我没钱花了,借小弟1000块,半月之内还你。”
“你他娘的是人吗?你把我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你还……”我破口大骂。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给你三天时间,不然,把你的那些'好看’视频发给你的亲朋好友!”
“嘿嘿——”我挂断电话,不禁冷笑一声,“不就是一段视频吗?我家都没了,还怕一段视频?”冷静下来后,我还是害怕了,但怕有用吗?
三天后的中午,正是客人最多的时段,有人发来短信,我没顾上看。忙完回到宿舍,打开微信,是闺蜜。她发来一段视频,还有一段文字:里面是你吗?你怎么会拍这样的视频?
视频里,我表情淫荡,像个妓女。
没想到是这样的视频,我都记不得啥时候拍过这样的视频。我再也无法镇定,头上像挨了一记闷棍。我想关掉视频,但手抖得厉害,不听使唤,点了三四下才关掉。我把手机扔在床上,像扔掉一颗药捻子哧哧燃烧的炸弹。
是他,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那个曾经让我意乱情迷,让我丢掉做人的底线心甘情愿委身于他的人渣,把我最后一丝颜面撕得粉碎。是我,是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剥了个精光,没留下一块哪怕二指宽一拃长的遮羞布。
马上,亲朋好友会打来电话,骂我不要脸;走出家门,我是光着的,穿再多的衣服也没用。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看见我就像看见了动物园里没皮没臊的猴子在交配,他们对我指指点点,有的朝我吐唾沫,有的不停咽口水……
我浑身无力,瘫在床上。
接下来的几天,我神情恍惚,上菜的时候一个顾客摸我的屁股,我把一盘菜扣在他的头上。
我被解雇了。
正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丈夫发来短信:回家吧,女儿想你了……
这是我离家后他第一次给我发短信。我把头蒙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我报了警,从公安局出来,回家了。
我不知道啥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八点。我伸了一个懒腰,赖在床上不想起来。这是我近几个月睡得最踏实的一夜。
丈夫不在了。餐桌上,碗筷已经摆好,电饭锅里是热腾腾的稀饭和馒头。吃着馒头,喝着稀粥,我泪如泉涌。
临出门前,我又一次环顾一下我的家——棕色的门,乳白色的地砖,米黄色的沙发,米黄色的靠垫,电视墙上绿叶、红花和彩蝶衬托下的“家和”二字分外醒目……
我拿起小包,从包里掏出家门钥匙,把钥匙和3000块钱轻轻放在门口的鞋柜上,走出门去。
我轻推铁门,咔——门锁上了,拉一拉门把手,拉不动了。我摸了摸厚重的铁门,艰难地转身,手扶楼梯栏杆,一步一步走下楼来。
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马上要入冬了。
走到小区门口,我回过头来。阳光照在三栋三单元三楼西户的窗玻璃上,明晃晃的。我恍然看见女儿趴在玻璃上,小手拍着玻璃,哇哇地哭……
我想去看看女儿,女儿所在的寄宿制学校就在县城边上,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来到校门口,我犹豫了,在校门口徘徊了半天,也没决定下来该不该进去。我的行为引起了门房大爷的警觉,他过来了,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了声没事,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石龙公园。
公园里,湖水清澈见底,湖边亭台楼阁,长椅石凳,绿柳成行,碧草如茵,是个游玩的好地方。天气暖和的时候,游人很多。我们一家没少来这里游玩,女儿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她爸爸,高兴得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天冷了,公园里草木枯黄,落叶飘零,没什么游人了。
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我仰望蓝天,天空中正有一团白云飘过,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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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 型 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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