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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皇  上

文/程守业

褚村二明大爷,人们叫他皇上。这外号可不是随便叫的,古时候谁敢叫这名字,定会让官府枷去,“嚓”一声,砍了头。想造反吗?不造反为何大家称你皇上!

乡下人外号多,个儿高的叫“打枣杆子”,个儿矮精干,走路“登、登、登”的叫“小钢炮”,矮而胖走路“特拉,特拉”的叫“一篓油”,力气大的“半挂车”,力气小的“二软子”,精明过人的“二孔明”,憨憨厚厚的“四两八”,想要半斤也不给。

“皇上”这外号是咋来的,不是褚村的人,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谁背住了哪根筋,给他送了这么个外号呢?

原来,这外号和他爷他娘有关。说这话,你别以为俺是写那种乱七八糟的人,下文定是他爷和他娘如何如何好上啦之类的,非也,俺对这种小说,“呸!”

当年他娘在炕上生他的时候,他爷爷在院里心里紧张的很呐。左手拿着本《麻衣相》,右手捏着个马蹄表,正掐算着时辰呢,听见接产的老娘婆忙乱的不一样,他儿媳叫喊的一阵紧似一阵,他一边掐算生辰八字,一边对屋里的儿媳喊:“再圪等圪等,悠着点儿,稍等一会儿生下来就是个皇上!”哪知生小孩那活儿是种风火营生,哪能由人指挥,离爷爷想得到的时辰只差那么一咳嗽,一吐痰,“喝,呸”的那么点功夫,孙子急猴猴地钻出来了。爷爷气的扔了相书,大骂:“完了,完了,一个当皇上的命完了!媳妇也是那媳妇,孙子也是那孙子,有啥着急的。”

这外号,粘在他身上,甩不掉,离不了,让他苦、酸、辣、甜尝了个遍,我说别写它了。二明大爷却笑呵呵地说:“不怕,我如今就靠它过好光景哩。”

从钻出来到能扛锹头,也就是树叶一绿一黄了个十七八回,他爷他爹便去世了,他中学毕业后,回村参加了劳动。一跌进农业社里头,你就是有个再文雅的名字也叫不出去。“楮二明”三个字方方正正的字只能在会计账上趴着,其余场合一律叫他“皇上”。夏天锄田,眼看晌午了,太阳毒花花的,想收工?没门儿!锄了大田锄小田,锄了高粱捎绿豆,坡上锄完下沟底……队长不放话,锄片子还得刨沙。饿得前心快贴住后背了,捩回头问:“二明,回家哇不?”二明没好气的叫:“早就该回了。”队长高喊一声:“皇上有旨,回家了!”众人这才急忙倒鞋里的泥土。拿起地头的烟袋,扛了锄的往家里跑。

秋天场面分粮,都想早来早走。可先来后到总得有个秩序,那就排队,不过,不用人排,场房炕上印章顶了人,没印章的放上一根豆角,一粒土豆也能将就,按顺序,轮到谁喊谁,谁就张开口袋灌,没轮到的,在谷垛前呆着。烟瘾来了只好打个哈欠。场面尽柴禾,划火抽烟可不是逗玩儿,唯有二明来了不用排队,他一来,不光带来了口袋,也给满场面的人带来了笑声,“皇上驾到,先给皇上分。”于是,约定俗成,二明在生产队,不论干什么,只要是排队的事儿,都免,但不排队的是不一定都是好事。

这不,六九年那会儿,有一件事儿,不用他排队就找上门来。文化大革命已经多年,天下大乱不好收拾。上面派下军宣队,支工、支农、支左。军人一进村,先抓阶级斗争,地主李富,富农褚善人,铁军基干刘斗小,一贯道李凤凤……照册点完名后,三个军人中领头的丁营长问:“听说你们村有个皇上,是个什么人,怎么回事?”支书说:“那是个外号,不在五类分子之内。”又问:“这个人什么成分?”“他爷爷他父亲是地主,他本人没剥削过人。”解放军不放心,“地主?皇上?……叫来问一问。”

二明一听说想把他列入五类分子之内,气得直打哆嗦。一进大队院就嚷嚷,“我怎能算五类分子,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支书说:“人家也是问问,也没定你就是个五类分子,刚来摸摸底,你小声点儿行不行。”“问问?哼!”二明满肚子委屈说不出来,又是个急性人,恨不得进门时一脚将那对门槛踢断。

他觉得受委屈,丁营长还觉得这个人挺嚣张。“你不是五类分子至少也是个子弟,叫错你啦,爹是黑五类,儿是二黑子,况且,人们又叫你皇上。说,你是不是想称'万岁’。”二明认为屎盆子就要往头上扣了,急忙分辨:“那是个外号,外号,外……”“我们才来,有必要知道那外号是怎么来的,说!”村干部忍住不敢笑,二明气得真想哭,急中想起丁营长教民兵唱的歌来,他反问:“你不是教民兵唱歌来,伱再唱唱。”“唱就唱。”丁营长是闽南人,他说“爸吼姨喜啦”不要以为他老子和他姨吵架,那是“不好意思啦”,他说“洗洗米啦”不要以为他要淘米做饭,那是“谢谢你啦”。他一张口,闽南腔的歌也就从口里飞出来“读一辈子毛主席的书……”

“停!”二明说:“你叫大伙听一听,这分明是'吐一鼻子毛主席的血’,你这不是骂毛主席是啥?”丁营长弄明白二明的山西话是啥意思是,气得连连说:“五类……五类……”连'分子’也说不出来了。

有秃的护秃,有瞎的护瞎。二明就怕听这句话,一听说封他为五类分子,急火攻心,理智全无,竟一头向丁营长撞去。这一头,不知多重,撞了丁营长个仰面朝天,带倒板凳,踢倒茶壶,算盘珠子满地乱滚,差点儿连柜头上办玩艺儿用的锣鼓大镲也跌下来。

民兵营长李旺旺吓得脸色刷一下白了。这事儿如果收不了摊子,发展下去,还不是地富子弟殴打解放军,恶攻罪,让你吃洋黑枣还得先掏出两毛钱的子弹费。就在丁营长倒地的那一刹那,李旺旺大喝一声:“把楮二明捆起!”顿时,一条细麻绳,先往肩上一搭,噌,噌,噌,两头往两胳膊上一缠,缠到手腕打个结,余下那段穿过脖子后那套子里“嚓”的一勒,两条胳膊来了个燕儿别翅,两手快摸见后脖筋了。一提绳子头,二明两脚离了地。民兵以膝抵背,以手提绳,敦,敦,敦,捆柴似的连敦三下。敦的共和国公民楮二明呲牙咧嘴,啊呀呀呀,汗如雨下,弯了腰,圪蛋蛋儿似的喘成一团。这边赶紧扶起解放军,那边将他关进大队的一间库房,关进后,边拍打膀子边给他松了绑(不拍膀子,松的时候就可能没了气)。

老婆接到通知,抹着眼泪给他送来了饭:两个窝头、一碗熬黄菜、一壶水、一小勺。刚把饭递进去,库门就锁了,看库的一走,任务交给了锁子,两口子只好隔着门说话。门外:“咱成分不好,你火啥哩,遇事不能疲软点。”门里:“别提了,当时我急得不行,只怕头上扣个帽子,铁箍箍了,摘不下,将来娃娃们寸步难行,当工人,谁要?问媳妇,谁给?唉,我只考虑,人不能疲……,说啥也迟了。唉,该咋就咋……”门外的女人说哭也能听见呜呜,说说也能分清絮絮,“这倒不疲,恐怕还得坐牢,你坐了,丢下我和俺那娃娃们谁管,能领回粮来……”里头没话了。

二明吃过饭,天已大黑了。就是天不黑,库房里也看不清东西,他尿憋的厉害,喊了几声,没人开门,只好拉开裤子,往墙上尿,尿过一坐,摸见地不湿,原来是土坯墙,尿全洇在墙上,抠那湿土,一会儿一把。

二明想,天明之后,还不一定往哪里发落呢,最轻也得在全公社各村游斗,台上民兵荷枪实弹,台下吼声震天。“革命群众要求捆起!”走一个村捆一绳子,三四十个村子轮完,胳膊也是个残,与其受罪,不如一走了之。于是,摸见茶壶小勺,往墙上淋湿一层,用小勺刮去一层,没多大一阵,竟刮进一股风来,弄大以后,从洞口往外看,天上的星斗正出全了。跑那狗日的!钻出来后,又想起家,他家在公路交叉处一条直通北京,一条可到内蒙。大门朝里,后墙迎路,墙上开一小窗,做饭时开了冒汽,平时关着,车多,吵得不行。“咚咚咚,”他先敲了三下大门,“咚……”准备再敲三下,刚敲了一下,门就开了,二明闪进院。老婆朝街上瞭了瞭,一转身,脊背抵住门。“咋回来了?”那声音,又低,又急,又喘,“挖墙,挖……”嘴在女人耳朵上贴着,外人听不清楚。他从大门缝瞭着外面,老婆回了遭家,抱出几件衣服来。“衣裳口袋里有钱和粮票,家里攒下的那几个钱全给你装进去了。”

“娃娃们咋办?”

“先说你吧,俺娘母们好说……”

窗帘撩起一角,小儿小女像两只受了惊的小毛狗狗,趴在窗台上看他们的父母呢。二明揩了揩眼窝,轻轻牙开一条缝,一出门,刮风一样走了。

东方刚亮,他已爬上了应县梁,回头望山下那个褚村,炊烟让晨风拂成袅袅轻纱,熟悉的榆树,杨林,戏台都依稀可辨。他屋顶上似乎不见冒出炊烟来,老婆、娃娃一夜没睡,他们此时咋样啦,不由得又掉下一串眼泪来,都怨爷爷,当了会子地主,连个像样的房子也没留下,只给俺留了这么个外号,闹下这塌天大祸。

实话实说,二明外逃没多长时间就回来了。一来是支左的解放军奉命撤走了,二来是解放军后来才明白,那名字确实是个外号,那场事确实是个误会,楮二明念中学还是个三好学生呢。

不过,二明回来后,人虽没受制,名声可传远了,十里八村都知道了这回事。吃的越传越少,闲话越传越多。有人说他是真龙天子,有人说他敢和解放军打架,有人说他会飞檐走壁,还有人说他行走如神行太保:半夜越了狱,“天明四十五”就上了应县梁,前半晌趴在桑干河边喝水,晚上就能在丰镇喝羊杂、吃黄糕,三天之后就在乌兰巴托大街上逛达了……还有人为他编了首歌:

褚村的故事出了个鲜

解放军跌了个面朝天

皇上他坐了半夜监

一明就到了大圐圙

听见这歌,心里真像塞了一团猪毛,二明两口子,真个不好活。“地怕走邪道,人怕起外号。”外号一旦传出去,不像衣服一样,穿就穿,脱就脱。为了这外号,他苦恼了几十年,想个啥办法才能让人不说呢?想不出来,十里八村,千人万人,能捂住谁的嘴,后来索性不考虑往掉甩“皇上”二字了,反而想,应该说这外号也不错吧,“皇上”就说闹不下个万里江山,也能闹个滋滋润润的小光景,靠它集体地里吃个肚儿圆,我自家院里再弄个零花钱。于是,院里种了十来畦韭菜,多养了十来只鸡,过时节想换张大团结还得悄悄卖,赶上运动,倒霉的又是二明。“皇上走资本主义道路”这句话不管通不通,批斗会上是这么讲的。“坚决割掉皇上的资本主义尾巴!”那口号,叫乾隆爷听了也真正一头雾水。

看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有人给他想了个破的法子。那人介绍,他村过去有个外号叫“天天灰”的人,过的真可怜,再咋受光景也起不来。高人指教让他在后窗台上,五更天点上一盏油灯。后窗外是一条通京大道,旧日没汽车,夜行的过去,早起的人来了,一见灯,都说:“啊呀,天天灰起来了!”说了一年二年,果然,天天灰的光景过的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后窗上点了一盏油灯,两口子心里也燃着了一线希望。两口子支楞起耳朵听,或许路上千人万马的,一人给一句祝福,帮咱冲去那个穷。点了半年天气的五更,听了六个多月的黎明。“啊呀,你瞧,这村还有人点着煤油灯,扶贫款哪去了?”

“咋还有点灯的人家,光棍汗?困难户?”尽管谁看见也要说几句,可没听见一句“起来了”的福音。楮二明气得扔了那盏灯,两口子谁也没法儿安慰谁,为啥叫皇上的这般穷,啥时候能展展活活地当个人。

村外的小溪还在静静地流,日子却再不闲闲地过,种地由自己,高粱、玉米、葵花……想种啥种啥:打工由本人,广州、深圳、西安……想去哪去哪。临近公路,褚村人一面种地一面开饭店,来这里吃饭的司机一天比一天多。一是为饭好:碗饦香,麻花脆,只要炒瓢忽颠三下,那香味就能让门外的汽车轱辘停住。司机一停车,旅客也涌进饭店;二来呢,大家都想听听这村“皇上”的故事,吃过饭,旅客司机一面剔牙缝,一面听老板讲“那个院子,皇上……”

二明觉得村里人开饭店闹腾的不错,自己屋子的后墙一拆开就能做迎公路的饭店,老婆又会炒菜,何不试试呢。

一切准备就绪后,只剩下一块招牌了。老婆提议:“叫上个'乡村饭店’吧,”二明摇头:“太多了,没特色。”儿子出主意:“叫上个'一把火饭店’吧,”二明白了他一眼:“就你崇拜费翔,一把火,有啥意思,弄不好,房也烧了。”最后,他的主意出人意料,“就叫他个'皇上饭店'。不怕,人们说我是皇上,我就是皇上,现在这世道变了,你就是叫上个天王老子也找不来祸。”

“皇上饭店”开业了,空中的爆竹纸屑还没落到地,地上的人已挤得饭店没座了。

几年后,我去采访他,我问:“二明大爷,你不怕人叫你'皇上’啦?”他得意的摸了摸下巴,下巴上已有了胡子了。“怕啥,我现在才真正过上皇上的光景啦,油糕、莜面、粉条子,康熙爷哇他吃甚哩。你再瞧我的小二楼。”果然,平房不见了,小二楼似乎向我骄傲地诉说这些年来的兴盛日子。

褚村的小二楼一家挨一家,有的比二明大爷的还要漂亮呢。

文字编辑:王志秀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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