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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二月(小说)


仲春二月(小说)

文/程守业

庚子年二月二十八清晨,刚出宫的太阳,半轮吐出山口,半轮正往起升着。两脉相临的山脊像两条奋起的苍龙,共衔着那一丸即将离开它们的金灿灿的火球。岂能衔住,——如同熔金一般,天公已为它展开了半天红霞,一旦跃出山口,就要君临天下,就那半轮日头,已照得山川朗朗。当属卯时吧,就在这段时辰里,豆花庄通往周家坟的土路上,一辆平车,一支棺材,三个白衣人,走着。棺在车上,纸幡、纸锭、纸钱在棺上。

一阵大风卷地而来,刹那间,隔年枯蓬离了地,顺风狂奔,幡上的纸条儿,棺上的纸锭,“呼喇喇”挣脱萦系乱飞,花花绿绿的纸条儿上了树梢,锡箔捏成的锭,在沟渠里打旋儿,巴掌大的纸钱飏上了半空,越飞越高,小得就像谁家树上的榆钱钱上了天。

不能去捡了,这地方,讲究半道不停棺。况且,人的腿,也不可能赶上风中的纸物。

可能还有花圈吧,不过,只是个猜测。也许车小,放不下,也许是赶在这个非常时期,亲朋不能送来。也好,——因为既送来,就得焚化,坟地方园左近都是林场,二月天,新草初生,枯禾遍野,坟地里是一脚踢不见地的蒿蓬——谁敢用火。

农历二月二十八,这村过会。往年每逢这几天,庙门外,小食、百货、玩具摊子……一家挨一家。庙里烧香的,看戏的,击鼓撞钟的,热闹住好几天。庙外的行人,不仰头还罢,一仰头都会大吃一惊——热气腾起的纸灰,在红墙里边的百年老松上作着翩翩舞,时落时起,久久不散。

而今年,庙门迎里顶着,门外贴着通告“接宗教局通知,疫情期间,除了本庙僧人,一律不准入内,不准聚集……”

通告下面,坐着三个村里派来把门的,他们面前还放着个纸箱,来了——三三两两,圪夹香纸的都是本村的一些女人,把门的劝阻:“今年不让上庙!”女人们笑着道:“不上,不上,俺在外面磕个头就走。”

把门的心里暗暗高兴“好啊,正月早就过了,还有人给咱们拜年,只磕头不要压岁钱,还倒给往纸箱里放钱。”

临近中午,来磕头的渐少,拉过纸箱一看,六只眼一齐放光:“嗬!猪头肉钱,烧酒钱都有了!”

不过,那钱不全归这三个人,另外三个也有份,那三个这时正在村口守着呢。臂上也佩着红袖章,“严防死守”!他们要向全村人负责,不让一辆外地车入村;生人要身份证,登记,测体温。“找谁?俺替你叫去!”要说话,离开两米,为了准确,还用石灰在村口画了两条杠呢。

“爹呀——我的爹呀——”

五天前的后半夜,豆花庄的村长在睡梦中被隔壁突然而起的哭声惊醒,他一听就知道,是有田老汉死了,一骨碌坐起来就找衣穿。老婆头觉醒来,下地尿过刚合住眼,隔壁的哭声不是没听见,她想再睡一会儿,天亮起来做饭,拌猪食,等大的小的上了学,梳洗停当,也想过去看看。见男人这时候就起,慌得坐起来往倒了按:

“干啥?”

“有田老头死了,你听!”

“死了也不能去,带回鬼来。”

“我说你这个妇道人家,哪有鬼哩,你见过?”

“咱村二毛见过,说他到过阴间,见他爹在那边还当着乡长,问他怎来这儿了。还说那边和咱们这边一样样儿的,麦苗儿青青的,卖啥的也有,只是天老阴得黑铁片似的。”

“二毛判官吃黑豆——鬼嚼哩,你信他?再说现在到处是监控,我给你调出来看一看,半夜里街上有没有个黑圪桩在乱窜?”

“庙里的和尚说过,监控照不见魂。”

“不和你说了,翻不清,咦——背心哩?裤衩哩?咋一件也不再跟前了?”他爬着向后炕,向窗台根,屁股灰墩墩地找。

“不能去,黑地半夜,带回个什么来,有娃娃们哩。”老婆立场坚定,早就将他的裤衩,裤子拉过来压在身下,来了个釜底抽薪。

“啊,对了!”他一拍脑门,想起了一件事——有田老汉的棺材在庙里放着。“这么办吧,打个电话,先吊个唁,等天亮后,我领他们拉去,我不去,和尚开不开门还不一定呢。”

“……要真有鬼,就算见不上了……”他钻了被窝,拉过枕头,“……怎么连个短信也不给发……”含含混混地嘟囔了几句,“……呼……呼……”又睡着了。

临明前的冷风,在街上打着呼哨巡游,街角的一股小旋风,将草屑纸片刮得直转圈儿,转着转着,突然一加力,飞过墙头进了院。于是,院里一阵稀里哗啦——没压住的东西乱动。风来风去时,东方渐渐泛蓝泛青泛白,曙色欲现前,那边的哭声小了,这边也拉灭了灯。

豆花庄的庙叫青莲庵,庵——多是住女僧的,可从来没见一个尼姑住过。起先住着一个老和尚,老和尚老得走不动了,又来了一个小和尚,这个小和尚,不是经书上那种能“驱鸟沙弥”,“扫院沙弥”。那太小,经还不会念哩,只会念个赞。老和尚:“炉香乍热,法界蒙熏”。他也跟着念“炉香乍热,法界蒙熏”。

诸佛海会悉遥闻,

随处结祥云。

……

赞念完,念经时,他就坐不住了,趁师父一不注意,悄悄离了蒲团,跑到院里驱鸟去了。

这个是二十四五的和尚,眉清目秀,面如朗月。在钟楼上敲钟时,晨风中,僧袍飘飘,宏亮的经声伴着“咚……嗡……嗡……嗡……”的钟声,像湖中的涟漪一样,一圈未息一圈又起地向四方荡漾。豆花庄啊豆花庄,浴在佛光之中的乡村是多么的安祥。

然而,靠力气养家的男人们,觉得神佛离他们太遥远,他们最关心的是天年和收成,几年不上庙的汉子们多得是。

女人就不同了,她们跑得勤,初一十五不用说要去,平时也要去。女人上过庙,做了饭还罢了,一旦男人回来瞧见灰锅冷灶的,总要发火,女人这时免不了要挨叱。

“哪去啦?”

“不记得今儿是十五?念经去来。”

“念经就该忘了做饭?”

“少说一句吧,不当呀?” 

女人没话了,她知道有点理亏。也知道男人打了半天的地埂,早上喝下去的那两碗和子饭,早就尿在自家地里去了。匆匆出去,抱回了柴——都是剪下的杏树枝子,一点就着,添水,搁荆箅子,抖开笼布,系上围裙,在银镯子和瓷盆轻轻的叩击声中,一个挨一个的黄米钵儿排上了荆箅,边上还放了两个鸡蛋。

豆花庄每家的院子只有三分大,就这三分大的一个院子,盖过正房,还要盖南房,东西再没地方,还要配五道庙那么小的两间房——为的是能叫成个四合院。这么一来,院只剩下五步宽了,过年连旺火也不敢搭。这么逼窄的院落,很难再放进一支棺材来,况且,棺材那东西,虽说人人都免不了要用一回,但它也不是个什么可爱的玩艺儿,不宜在院里摆。

老者的棺材一做起,都在祠里庙里寄着。莲花庵的东西房廊长长的,搁几支没问题,又有小和尚照管,就更放心了。

早上,村长与小和尚招呼着从庙里抬出来棺材来,——不提。

哎,——你看我这脑筋,围绕着棺材的故事还多哩,怎能不提呢。

有田老汉刚入了棺,他大儿媳妇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老汉的孙女给妈打来的,惊得这个叫二凤的儿媳哆嗦得手机要掉地。怎么办,她从武汉来的这个电话,该不该接,犹豫中间,手机又响了——接吧。

“妈,家里好么?” 

“好,你也好么?” 

“妈,没事儿,你瞧,我正要穿防护服呢。”

“小霞,脸上的道道是咋啦?”

“护目镜压的,没啥,我爷爷的病好些了么?”

(棺材在正屋,幸亏她这阵儿在院里)“好多了,气也可喘了,痰也少了,这几天一没事就念叨你哩,说等你回来时,拄上拐棍也想去一下车站。”

“妈,你把手机交给爷爷,我想和他说几句。”

“……他在厕所里,等一会儿……”

“再的吧,妈,我要进病房了。”

放下手机,二凤的心还在突突乱跳,她苦苦的笑了一声后,便嗬嗬地哭了起来。——不是哭公公,豆花庄的媳妇哭公公大多不过两三声,要说用“虚张声势”形容不妥吧,换上“装模做样”最准确不过了。二凤的哭,是无奈的心声,想知原因,得从头说起:

奔赴武汉抗疫的小霞是有田老汉二儿的女儿,小霞是在她奶奶去世后第二年生的,老汉还有个叫柱柱的大儿,柱柱的儿子是奶奶哄大的,早已结了婚,几天前,柱柱的儿媳妇到县医院去了——准备分娩。

小霞三岁时,二柱两口出门打了工,她是趴在爷爷肩膀上长大的。

到武汉前,爷孙俩有过个约,小霞说:“爷爷,我回来时,一定要给你带一箱武汉的热干面。”

“爷爷说个不行就不行了,我这年龄,今儿不保明儿?” 

“爷爷行,你不是和我约过,国庆一百周年时,还要和我到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

“我那是说笑话,哪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不过,等你胸佩红花把家还大概还能吧。”

“爷爷能,你都能,你得等着。”

“好,好,爷爷等着。”

孙女急匆匆的背影出了大门,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二凤看见,坐在窗台前的老人淌下两串泪来,顺着脸上的褶皱流着,哀极了的老人,两手托着炕面替不出来,只得任它往下,往下……

“唉——妮子回来该咋交代她呀。”二凤已准准儿地预见到了:手捧花束的女儿一进院,看见拐杖在,交椅在,人不在时,肯定要问:“爷爷呢?”一看眼色异样,再看鞋袜有白,小霞的心一下就能平复么?她走后发生的事一下就能相信,就能接受得了么?她必会扔下花束,正房里寻——正房不在;南房里找——南房没有。到那时,必会急得哭起来。爷爷,那个给她烧饭,给她扎小辫,给她洗衣,接她上学,一直盼她考上了医专,进了县医院的爷爷呢?往小卖部那边跑,往照壁那边跑……哪能在呢。妮子责怪的目光剜了她一眼后,往老坟那边跑去了,越跑越远,只见脑后的吊辫儿在左一甩,右一甩……

读者要说,告给小霞就是了,为啥这么作难呢?还得从有田老汉逝世那天说起:

老人临终前交待:“万一我扛不住,死了,无论如何不能让小霞知道。我死了是家事,她忙的是国事,不能让她分心,咱们豆花庄的人都认这个理。”

老汉确也硬扛过一阵儿,初卧炕不起的日子里,他还让儿子在窗棂上拴了根红裤带,拽住一头,默念着“一二起!”想练着练着就能往起坐了,练着练着就能下了地了,他从未想过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会死。常常望着窗外出神,院里的那株小杏树,花苞一天比一天显眼,一天比一天的红。那株齐腰高的小杏树,稍头的蕾已经绽开了几朵。他出神的原因,是窗外的树,多像孙女儿在院里向他回眸。是啊,小时候她杈丫似的小辫上,也曾簪过杏花。他想着:“春暖呀,花开呀,疫情就要平定了,小霞回来呀。”但衰极之躯是不可能重返健壮的,无多的时日促着老人向着地穴行进,几天后黄土嗵嗵地撒向墓道,余下的土,垒成坟丘,三块石头搭过祭台。从此往后,冢下枯骨凄清,地上风雨虫鸣。那是必然的归宿。当努力全然无效时,躺在炕上的他,看见墙上的毛主席像,才深有感悟地说了一句:“那么伟大的领袖还免不了一走呢,我怎能活下去。”从那以后,不练力气了,开始交待起了后事。交代过不让小霞知道他死后,又说:“我九十一了,要说还有结记的,就是二柱家——我那个孙媳妇,生下娃没有?”

柱柱给老人开了手机,说“爹,生啦,是个小子,你看。”

手机视频上,产床白色的被子下,露着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大的是孙子媳妇,看样子很疲劳,仍给老人微笑了一下后,轻轻地撩了一下被角。哦,——那个粉红色的小脑袋正裹在襁褓里睡着呢。那一撩触动了婴儿,他突然哭了起来。看过后,欣慰地说:“重孙也见上了,死也死得了,柱柱,你到西殿里给地藏菩萨烧柱香,爹难活得厉害,想走呀。”

“爹,你挺住,等小霞回来。”

“唉,我能挺住还用说这话呢,爹不想坐农运车……路不平……怕颠得背朝了天,……为好放棺材……你找上个没栏桩的平车,……你兄弟两个和大孙子……一个拉……两个推,……清早起……趁凉稍……乌鸦喜鹊不知道……”

这时的老人,身上像活龟剥壳那么难受,有出气,没进气。喉咙里打起了响膛风,一声比一声低,低到最后,几天来的病痛,骤然全无,眼前白糊糊的一片光,他感到一个身子在空中浮游,——没了,什么也没了。“爹——”“爷爷——”老人的心虽不跳动了,但脑筋还在像磷火那样在闪烁,仍然能听见有人在他身边唤。“不能走,我要活下去,要回去,这是小霞在叫我,孙女回来了,看把我那娃急得。”在众人的注视下,老人的上下眼皮跳了几跳,最后一次睁开眼,大眼大眼地看了一下,——儿在,孙在,唯有他心爱的孙女儿不在时,那两帘心灵窗口的小幕复又垂下,再没睁开过。

有田老汉入了棺,大柱、二柱和从医院回来的孙子,开始办老人的丧事。防疫期间,不让聚集,亲朋不邀了,鼓手不用了,但挖葬坑是免不了的。央谁呢?他们想起了镇上经营殡葬的四拐子,找见号码,告给地址,四拐子跨上摩托就往豆花庄跑。半路上,惹了点麻烦,险些让交警给铐了铐子。

四拐子不是个拐子么,是的,残疾人里也有能人。别看他腿拐,脑筋一点也不比谁差。他经营的殡葬业,从看风水到打葬,抬棺、鼓手、哭丧……一应俱全。就说哭丧吧,要几个有几个,进了院,往灵前一跪,接过白布往头上一蒙,感情也不用酝酿,马上就能哭开:“死人知道我知道,我和死人睡过觉……”呼天抢地,有板有眼,如唱如诉,感染得人人眼圈濡湿。孝子听过,相互交换意见:“咱爹的老友来了,钱没白花。”不过,他不能到哪也是这几句,棺材里躺的假定是位老太太呢。

还有,看一场风水五百不算,还要一双鞋,一根红裤带。给死者穿衣一千,理发二百……手下有帮人,他是帮主,走起路来圪颠圪颠,一跨上摩托,两耳生风,三十里,五十里的路,说着曹操,曹操就到了。

放下电话,他一出大门,踩着摩托,“呜——”朝豆花庄方向,绝尘而去。由于赚钱心切,糊里糊涂,开到交警伙里,竟然不觉。

那天,交警正在路上查车——没牌的办牌,不能乱跑。他让拦住时,愣住了:十来个人,怎么都是大沿帽,交警上前拽住了把:

“站住,办牌去!”

四拐子傻了眼,想到他服务的对象都是停尸在地上的人家,哪能耽误。又想到办车牌要拍照,要买车发票,而他的摩托又是图贱买的贼脏,捏个泥人也要晒干的时间,做假也得三日五日,心生一计,豁出去了:

“拦我干么,你家里死了人了?”

“你这人怎能这样说话呢?”

“我是专管殡葬的,同志,我这行能做广告么?凡是拦我车的,都是死了人的,他一拦,我就得跟他走。——走吧。”

拦的交警没说话,另外几个说:“镇上千人万马的,你怎可可儿拦了个他,晦气,晦气。”

四拐子叫来小工打葬时,村长来到了有田老汉家,二凤见村长来了,就把小霞的事告诉了他。村长也没法,他忽然想起村里有个叫巧嘴婶子的,这女人善于做心理工作,都说她能把死人也说得睁开眼,平时老在村里闲话圪台那地方。防疫期间,不让聚集,村长说:“到她家里找吧,请她支个招。”到她家得路过闲话圪台。

闲话圪台在当村十字街口,左是村委大院,右是小卖部,东有诊疗室,西有——西面那堵墙上,防火时有防火的,防洪时有防洪的,还有介绍玉米种子的……各种图片,花花绿绿,经常不断。如今,又换成“群防群控,坚决打赢疫情阻击战”的资料。往日,天气好时,是女人们聊天的一个好去处(也有老头,另外坐着,离得远,不过来凑热闹)。

二十二年前,有田老汉的老伴去世了,当一辈子的恩爱夫妻只剩下他一人时,悲得不得了。又逢中秋节,别人家人齐月圆,他孤灯独影。面对老伴使过的瓢碗勺盆,抚着身上老伴给缝的一针一线,老头越想越伤心,坐在大门外呜咽起来:“老伴呀,谁和我说话呀——”

村里的小青年,听了后觉得夫哭妻的很少见,路过闲话圪台时赶紧发布了这条本村新闻:

“快去看吧,有田老汉哭妻呢!”

“哭啥哩?”女人们停住针线问。

“老伴呀,半夜里谁给我把腿伸呀,我一搂搂住个黑枕头呀——”

“真的?”

“真的!胡子上又是鼻涕又是泪,拍着大腿,还呃……呃……地打着嗝儿呢。”

“就在他大门外那块石头上?”

“就在,人多哩。”

小媳妇儿们停住话头,一扔铝针和那半截毛衣就往那边跑。

“回来——回来——拽断线呀!”

女子们低头一看,其中的一个脚面挂住了线,人跑,线蛋蛋跟在身后也跑。低着头笑回来,睃见了她姑奶奶,便用目光去求,姑奶奶白了一眼接住毛线线笑道:“去吧,去吧,痴妮子。”见踢乱的线有了理的人了,又掩口笑着,一只臂不来来地摆着,追那几个跑远的小媳妇们去了。停了一会儿,都怏怏地回来了。

老太太们问:“听罢了,哭啥来?”

“没哭伸腿,哭没了说话的人了。”

“俺几个老的就思谋,俩口子半夜里的事还能哭出来,咱村后生们的话还能当真。”

从春节前到现在,闲话圪台上的人少得多了,“不信谣、不传谣,科学防控”的大红横幅下,只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一个是俊小,一个是国国儿。见村长过来,两人立马闭了嘴,村长觉得很蹊跷,就问:“不在家里呆着,刚才说啥来?”

俊小愣了一下支吾:“啥也没说,我问他借根烟。”

村长听过感到更加有鬼:“瞎说,国国儿烟不吃,酒不喝,你问他借哩?”

两人见瞒不过,国国儿朝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村长,有人说传人哩,过了今年这个大年,明年就过不成了。”

村长一听,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不及时追查,扩散开去乱了人心,“村长”的这个职称,怕叫不成了。

“谁说的?”

“我怀疑是二、二狗……”俊小含糊其词。

国国儿吞吞吐吐:“听人说是二狗,不过不敢肯定……”

“等会儿再去巧嘴婶子家吧,都来一下村委。”

村长开了喇叭,先讲了几句当前要戴口罩,勤洗手……之后,就唤:“二狗,二狗,听到广播后,来一下村委!”

二狗听见,以为又要给他发救济什么的了,一把锁守住门,平时锁住还要拽个两三下,试过才离家,今天试也没试,高高兴兴,哼着唱着,就跑来了。

进了办公室,才感到气氛不对:二凤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村长一言不发,在办公桌后直橛橛地坐着,那两个低眉顺眼地一东一西站着不做声。“咋啦?”他心里说,“得打个哈哈,缓和一下气氛。”

“村长大人,发啥呀?”

“少说寡话,我问你,你和他两个说过'传人呀,过了今年这个大年,明年就过不成了’?”

他一听,全明白了——又是这张嘴,惹祸了。

“没说过,对天发誓,我二狗——安顺良民!”

“国国儿,他说过没有?”

“没有,为圪塄上的那棵枣树,俺俩还打过一架,村长你不是不知道。”

“对!对!对!村长,那棵枣树是我的,年年枣儿一红就叫他给摘了。”二狗显然是想岔开话头。

“敢说你的!”国国儿不知就里,眼急起来。

“唉噫——气平点儿,气平点儿。”戴口罩的二凤插了一句。

“二狗,问你啥回答啥,不能我问你墙倒了,你说你羊跑了。”村长叱完二狗,转过头来问俊小:“俊小,是和你说的?”

二狗急了,递眼色,摇头,上下眼皮圪挤。俊小一招急脑门子上就冒汗,忙拿袄袖子擦了两下,村长转过头来又说二狗:

“二狗,你说了最好,你不看他那表情,俊小不想出卖朋友。”

好在二狗有个转轴子舌头:“说是我说的,不过,他传出去的,不是我的原话。”

“原话?”

“我的原话是'就今年一个烟心大年了,明年就不用再过这种大年了。’意思是——好呀,俊小,我是不是给你这样说的,你怎么嘴笨得给翻错了。”

村长又转过头来问俊小:“是不是?”

二狗又忽眨了两下眼皮。

“是哩,我……我……翻……翻错了。”说完后,脸不红不白,定的平平儿地不做声,两只手却不停地把衣角捏了又捏。

村长稍作停顿,点着根烟后,将烟盒只朝桌前一推,意思是让一让俊小和二狗。那俩人自然不敢上前,他吸了一口说:

“文化大革命那阵儿,咱村老地主周背锅说了句'我盼下场碌碡大的冷蛋(冰雹),把庄稼打它个稀巴烂。’还叫捆起来打了个半死呢,反革命才造谣呢。俊小,二狗,我问不出来,只好汇报,汇报上去就由不得我了,警车一会儿就来了。”见二狗、俊小低了头的不做声,他站起来,离开办公桌,到二狗面前俯首瞧瞧,到俊小面前俯首瞧瞧,觑见那两人还圪桩般不言语,一拉椅子,又在办公桌后坐下来:“你们两个说吧。”这时,两个人脑门子上都有了汗珠,俊小又拿袄袖子擦了两下,村长见状改了语气,以轻轻悄悄声调施加压力:“……汇报哇?……不用?”

两人吓得同声哀求:“本村当户的,一抬头就见面,俺不啦还不行。”一齐抬头望着村长,恳求免了此事。

“叮,叮,叮……”这时的村长却闭目沉思起来,只见烟灰自落,没夹烟的那只手,指关节轻轻叩了一会儿桌面后,“咚!”最后的那一声“咚!”好似法官击了一下法锤,“防疫期间,不能胡造谣言,再听到——坐牢!”

两人听过,如释重负,二狗说:“今后还再敢说哩。”

“今后还再敢说哩。”村长嘻开嘴唇仿了那句二狗的腔调后又说:“你这个家伙,一天的个不务正业,介绍你当小工,你说腰疼;介绍你进城扫街,你说腿疼,是不是真疼?”

“好我的村长,病还瞎说哩,真疼。”

“哼,叫你受你就疼,女人们害娃娃(妊娠时无食欲),你摘酸杏儿去了,拔苦菜去了,跑得颠儿颠儿的也不疼了……”

“没,没的事……”二狗窘得脸红到脖根,两眼像在恳求着说:“别提这种事了。”

村长脸上阴转了晴:“今年把你那五亩地种好,村里再给你安排个照井灌的差事,零花钱也有了,吃的也有了。又能种点菜,又能先尽你浇,你那光景过得想不吃就不吃,还好乱说,唉——今后得好好做人哩。”

二狗听过,高兴得眉开眼笑,忘情地说:“啊呀,太好了,我再不给女人们跑穷腿了!”

村长听了往起一站,哈哈大笑:“听!刚才还说没的事,一高兴,就不打自招了。二狗呀二狗,让你去干革命,非当了叛徒不可。”

站起来的村长,抻了抻那件常披在身上的有四个兜的褂子说:“走哇。”五个人说笑着,离了村委院。

“换换孝,上门找人讲究这。”听了村长的吩咐,二凤摘下孝圈儿,临时往路边的小树上一挂,和村长找巧嘴婶子去了。

仲春二月,尽管疫云滚滚,但谁也挡不住春天的来临。春雷响过,小草尖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豆花庄换了夏装的姑娘们,一下显得俏伶伶了许多,由于口罩遮了半个脸,那双眉毛,那对眼睛,比平常更加妩媚动人了。

河开了,凌消了,小鱼小虾游来了。

有田老汉安详地入了土,重孙的啼哭他也听过了。

小霞正在武汉方舱医院里给病人做咽拭,插氧管,防护服里是湿浸浸的汗水,护目镜上一片水雾……

有的人窝在家里以“少出门,不聚集”的方式在抗疫。

有的人戴着口罩,开始往田里送粪,清理隔年的禾杆(一出村就不戴了)。

啊,我滹沱源头的豆花庄,我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千千万万的豆花庄啊……

文字编辑:王志秀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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