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望黄河

文/程守业

初望黄河在壶口，那瀑布的轰鸣声极像千万面大鼓一起擂响。轰隆，轰隆，轰隆。我记得威风锣鼓配上镲的声音是隆察，隆察，隆察察，隆察。擂鼓者还吼着嗨，嗨！嗨，嗨！黑袄，黑裤，白手巾，红腰带，安塞腰鼓的汉子们，不仅擂得地动山摇，还跳得黄尘腾腾。瀑声与鼓音，激情相似，但瀑的场面之宏大气势之磅礴，岂是几十、几百面鼓能比得了的。

瀑布前不能久站，因为在这儿，红耿耿的天空，也好像在下雨。雨丝水雾直往身上飘，不是浇，要是那样，那还了得。是从上游来的，奔腾叫嚣着的黄河水，突然跌落，落的地方叫龙槽，龙槽里的水如沸如煮，如鼋龙在恶斗，腾空而起的水雾，弥漫了上空。雾中，彩虹闪闪；虹下，细雨濛濛。想不湿衣，得雨披。啊，我心旌摇摇，两股战战，被它那骇人的气势惊呆了。

招呼妻：“不要看了，到上游去吧！”

她以手护耳，作收听状：“咋啦，回呀？”

“不，往上走！”我挥手指示。

离开瀑布，来到上游。只见平缓的河面一到了将入龙槽的那一段，由于成了下坡，河床又陡然变窄，顿时波激浪涌，一个挨一个的浪头，就像被水没了半个身子的无穷尽的惊马，那浪头恰似一昂一昂的马头，鬓毛飞舞，嘶声不绝，一齐向前奔跑，到了瀑布的悬崖边，争先恐后，一跃而下。

那是我首次看黄河，那年送女儿到太谷农大入了学。与妻说：“此去离吉县不远，我们该去看看黄河。”吉县离壶口还有四十公里，我一路走，一路想，黄河究竟是什么模样。离壶口约二三里时，从路上往下看，一条宽漫漫的峡谷现在前方。而且，有声隐隐传来，――涛声？那还不是！世上其它的声音没有那么宏大，宽广，它像疾风掠过林莽，像大潮追逐海浪。由于远，其声隐隐约约，隐约之中，似有一种神秘之力在召唤，使人直想快点过去。况且，这时的我，早已是满脑子的李白、洗星海了。车停在岸上，踩着石头底子的河床，我向瀑布走去。

真个是壮观啊，不光从龙槽底下由主瀑激起的水雾冲天而起，烟尘蒸腾，山海轰鸣。河床断崖上，还有不少大小不等的瀑布，如一幅幅黄色巨幔，在上头挂着。河这边是山西吉县，那边是陕西宜林，两边都有人在观瀑。凭衣色，可辨男女，其余，则微若芥粒。只见他们或停望，或在走动。

黄河瀑布作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是有道理的，我在回程的车上想。有谁能阻挡住这条咆哮万里寻大海的河呢？有谁能阻挡住华夏儿女前行的步伐呢？任你铜墙铁壁，任你关山重重，它浊浪排空，惊心动魄。统统躲开吧！正如它要去大海，而我们呢，要奔向辉煌啊！

再望黄河在偏关，四年前去的。听说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拐得有意思，转了个太极图上的阴阳鱼又向前去了。我想，墙高能御敌，没听说山大能挡得了河，因为听说这个弯是神牛犁出来的，所以叫老牛湾，这得去看看。到了那里，我在游艇上抬头看，两岸皆是七十多米高的石壁。这石壁，两边的纹道还差不多，都像是一层黍谷一层麻麦蒸成的糕，一出锅又石化了似地硬起来。想当初，必是一体，说不定那年那月（那时还没年月这个概念），是混沌初开的时候，地震山塌，从这儿裂开了一道缝，让从巴颜喀拉山下来的大水给找见了，它冲啊，刷啊，几十亿年——好久好久的时光啊。山顶上的那位太行老祖或许他也没见过，这得有几见沧海曾扬尘的寿者才能证明——黄河，是它顽强地冲出这么一个弯又远去了。这弯，人称老牛湾，岸上有人立了一组雕像，一个古貌的老者驾着牛在犁山。我不信这个传说，我心中只认可黄河，是它决开了昆仑，触倒了龙门，是它从千山万壑中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走的路，越走越宽广，走向大海的。它是中国人心中的图腾，冲出去的原因岂能是赖了一个老头和一头老牛。

三望黄河在河曲，是今年农历七月二十五那日去的。来回八百里的初衷是想去看一下娘娘滩。“日暮北来唯有雁，地寒西去更无州”。西去无州，只有河套沃野和宁夏羊皮筏子，南下和东去也无洲，只有三门峡和花园口，它就成了黄河上唯一的一个有人住的岛了（还有个太子岛，不知有居民没有）。人说那里屋舍俨然，落英缤纷，良田美池，杂花如绣。上世纪的八二年，还有一百一十口人，种着三百二十亩地。叫“娘娘滩”的原因是，汉刘邦曾将太子刘恒和薄太后贬于此处。有人拾得过汉瓦，岛上有座小庙叫“圣母殿”。

车到了河曲，停在黄河大坝上，只见眼前黄水汤汤，遥望河心岛上树木荫翳，绿树浓荫里，似有一角庙墙。脚下的河边，系着一只孤舟，坝上立有一牌，上面写着“渡船”和手机号码。除此而外，一无所有，只听得河水哗哗流淌。要没手机的话，我只好仿了小品节目中那一喊了“有人吗——”，手机通了，说你们站的那边不是河曲，是内蒙准葛尔，从桥上走过来，这边才是河曲，若再向西，又归了陕西府谷了。

过了桥，找见码头，见有六七个艄公歇着。我们一行四人讲好了价，乘一条小船向岛那边航去。

那日，黄河汛期刚过，水势仍不小，河中几个无人住的小洲尚在水中浸着，看洲边倒伏的芦苇柳丛，看河心阻留下来的大树，和树桠上挂住的漂浮物，能想象出几日前滚滚滔滔的洪峰来。

船在河里行，因水动，觉得岛亦动，而且动得起伏不定，流转恍惚。我凝视河水，河曲这段河床，地势平，波涛亦不大，浅黄浅黄的河水，汤汤洄洄地流。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忽生忽灭，水底不知有什么力量在搅动，使河面上时时泛起，一片又一片碾盘大的涌流。

俯看是黄河，遥望对岸山上是残破的堡墙、长城、烽台。（船在绕岛）我不理解，有这么宽的河屏障着，要那些土筑的工事有何用。问过艄公才知，那是古代为防游牧民族冬天踏冰而来侵我中原的。他说河曲城里一块巨石上刻着“西口古渡”四个大字，这里曾是走西口的一个渡口。

原来如此，古人诗中“铁马冰河入梦来”应在此处。“走西口”不光有张家口、杀虎口几个砖碹的门洞，这里也是一口——渡口。

千古兴亡可问谁，不尽黄河滚滚来。黄河，它听过马踏冰河，见过战场烽火，更听过走西口时，那哀伤的民歌。在那些个年月里，男人从这里一别去了漠北，他们铺芨芨盖星星脱鞋当枕，走沙漠拉骆驼等于充军，大青山背炭，后草地放羊，回来的人，挣下几串铜钱，捡回一条命。回不来的，成了草原上的一堆白骨，任凭日晒雨淋。留在家里的女人，挖苦菜，搂蒿蓬，苦熬苦盼等着养家的人。一堆堆野蒜皮皮在村街上随风乱刮，一个个的男女人饿得扶墙拄棍。

俱往矣，而今，在这雄鸡一唱听三省的土地上，朋友，你看，北——准葛尔旗的楼群鳞次栉比，南——河曲新村瓦屋鳞鳞，西——从府谷来的汽车见首不见尾如游地长龙。历史翻过了一页又一页，江山越来越娇美，人民越来越幸福。河曲二人台“走西口”这个从前渡口前催人泪下的哀歌，如今成了舞台上保留的艺术节目，虽然调子依旧悲伧，但演员再不像旧模样了。

黄河啊，那时的你，滚滚流的是泪水，溅溅鸣的是呜咽。今天，你在那莽莽苍苍的中原大地上奔流时，可见过一处毫无生气的村庄？可听过一声无助无望的啼哭？

沉思间，小船靠了岛，岛小，没码头，拨开芦苇上去后，同行者欢呼雀跃，朝前去了。我还在芦苇丛里，望着黄河，听着涛声。

文字编辑：张萍花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