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庄 文/王俊英 一个村庄或村寨的形成,完全是一个漫长的历史，很难找到它的起点。中国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大国，也是一个注重史传的国度，县志、村志甚至族谱都很发达，但我们无法探究一个村庄的成长历程。 谁是第一个来村里繁衍生息的族人？他为什么要来这一方水土落户造屋安家？他又是怎样在这一方水土刨土种植繁衍后代的？所有这一切，都像造物主那样渺茫。经过几辈人的苟活安息、搭建起屋棚，渐次形成街道巷陌，各家各户生儿育女，似乎才充实这个村庄。探询村庄的身世，村庄仿佛一个孤独存活的百岁老人——往事已无从旁证，再也难以追溯了。 村庄，就是这样一个所在。每一个睁眼打量这个村庄的孩子，看见都是它基本形成后的轮廓。我所在的村庄，位于五台山脚下，在上古，属于僧侣过往五台山的驿道客栈，运往五台山的各种用品，驴驮、马运、人背，这里是必经之所。朝中官员朝拜五台山，沿途要经过村庄设立村寨客栈。这里便有了外来的官员商人。从这里进则入山朝拜，退则辗转山头荒野，占山为王。因此，早在唐后期就有了通往五台山的下院，有明朝万历十五年重修寺院的碑记，有嘉庆年间又重修的碑记，明正统十三年的铁钟铸文。所有这些印证了一座寺庙的形成期，寺院叫宝藏寺。 寺院坐落在南山之下，南面叫“正沟”，西面叫“堡沟”，东面叫“东山”，总之，整个山系属于太行山脉，人们在寺院周边搭建房屋，靠山开凿窑洞，本地人风俗民情有别于县城西面，自称“东首山汉”。南山土薄少水，其山上面平顶，头圆成峦，山头荒芜如一秃顶老妪。山有一条小沟，流水有声，成山涧，滴水成泉，其水盆口粗细，天然形成一道溪流，便是这道涧水，一路下山，汇聚山峰渗水，流到村庄之时，形成碗口粗一股水，供人畜饮用，村人俗称“佛水”。
东面的山，山顶蓦然凹陷，形成一道沟，周边的雨水汇聚于此，仿佛东山再起，择路奔泻，沿山壑而下，百折不挠地流到村东，自成一格、风韵照人，这山涧水算是天上来的雨露，后来村人靠着河道的水生存，所以村人称“圣水”。
佛水也好，圣水也罢，穿越村庄，冬冷夏热，横陈在村街前。两股水一强一弱，秉性迥异，像一对夫妻纠缠在一起，此后一路颠风倒月，翻云覆雨，流入一条河流，这河叫滹沱河，这就是有名的滹沱水，河水南岸的村叫“河南”，河水北面的村叫“河北”。
有这样南北两山夹一川的地理位置，村人得天独厚，男耕女织千百年，三晋之地籍籍无名的村庄，养育了滹沱河岸的华夏儿女。
站在村南俯瞰，村中的街道曲折迂回，房屋高低错落，砖瓦房屋与土窑洞并存，若羊群与骆驼，赫然分明。村里有一个大寺院，当街还有火神庙，村南有一座龙王庙，大榆树旁供奉着一个奶奶庙，至于魁星楼文昌阁这些有文化历史记载的都没存在过。村南寺院有两棵古柏，根部粗壮，几个人合抱才能圈住。树冠一棵高而平，一棵高而尖，风水大师说，一棵属于毛笔树，一棵属于砚台树，预示着村里多出文人和状元。因此，在文革破四旧时期，村人仍然保存了这两棵大树。
1950年之后，村里建起了供销社、合作社、生产队，龙王庙大院做了公立学校，村里多了唱戏的人物，他们站在古戏台上唱秧歌。接着村南修了干渠，夏天河水暴涨，女人临河浣衣，男人下河洗澡，村里有一天池唤作“麻河水”，由于地势高突，并没有井水，后来村民用水泥垒就几个蓄水池。
好山好水好土地，在风水先生眼中，这样的村庄，女人出脱的水灵，男人敦厚实在，嫁娶之事有一说法，便有了“好女不出村”、“好男不二婚”，也有同村男女通奸之说，“媳妇要住，家也要顾”，还有“故土难离”、“草窝难弃”等恋村情结。
一个村庄的形成，不仅是山水房屋，更主要的是必须具备这样一些人物与场所……
村里有出名的王、杨两姓的风水先生，十里八乡的人，假若家里有婚丧嫁娶红白事宴择日，登门来请先生。据说风水先生有画符念咒的巫术，但凡请先生的人家，那家招待不周，可能先生会暗中下符，则家中的坟地风水不好，近则殃及全家不顺，远则影响后代出息不大。后来，到了新社会，这种迷信说法已经破除。
村里还汇集了三教九流的人物，耍把戏的，卖艺的，这些挑着担子穿越村庄、走街串巷的人，不仅身手有术、语言风趣，这种人还有推拿技艺，一般人跌打损伤，经他们出手接骨按捏，哈嗨吆喝拍打几下，基本骨复原位了。
村里的木匠、泥匠、石匠，都是村里出类拔萃的人。木匠带徒弟，徒弟行跪拜礼，过节日，徒弟恭请师傅吃饭喝酒，徒弟三年内学艺完毕才可出手。村里能建房屋的叫大木匠，安窗棂的叫小木匠。泥匠，垒墙不挂线的叫大泥匠，和泥摸墙的叫小泥匠。凡是匠人，徒弟们都行弟子礼，外行人遇见更是敬重有加。
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一个村庄，几乎必须具备各行各业的人，垒锅台立灶火的；编席子修农具的；捏面人做花圈的；打墓的抬棺材的；各行其是，但你不能跨行抢生意，否则，引起口舌是非之争。村里有几个主持公道有见识的人物，称“会头”。他们奉行仁义礼智信，那家邻居之间因建墙地基闹纠纷，论退让，请来村里的会头，召集二哥三婶评理，只要一碗水端平，不用花一分钱是非就摆平了。
村子里，如果没有一个疯子和几个秋楞（傻子），那也说不过去。他们是村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哑巴、瞎子、残障人，让人们唏嘘可怜一番。
在过去，村里写字的人、教书先生和一切识文断字的人，都是让人羡慕和尊敬的对象。特别是年关将近，写字人忙活起来，村子里的老学究与儒生聚集在一起，出现了附庸风雅的趣闻轶事。写一会字，他放下笔看女人几眼，哪怕是他的字，写的再不好，在女人眼里也是最好的字。字如其人，其人如字。就这样，写字的几天里，浸透了爱的珍贵与温柔，字里蕴含着狂野。谁说字中没有泪谁说字里不藏情？字字句句皆是情，点点墨中透出爱。对联上下翻飞，飘荡着奇缘情爱，天地动容江河失色空气凝滞，时间定格在年末，就这样，时间驮着女神和“野人”，缓缓走进了新年初始……这是寒冬腊月里最靓丽的一道风景……
因繁峙与五台山紧紧相邻，其寺院仅次于五台山，这里寺院之多在山西省排列第二名。于是给寺院写对联，不仅是写字人义不容辞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是村里写字人的乐趣。男人书写对联，女人摆弄纸张，裁剪红纸，摆放对联，便是寻常事。写字的男人出落的文雅大方豪爽利落，女人变得楚楚动人俊秀水灵。即使在风急天暗的时候，也不是灰头土脸的样子。尤其是男女混合在一起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着实让人有心跳的感觉。
写字最过瘾的是写了一桌子对联，然后男人与女人的手不经意触碰在一起，瞬间点燃了心中爱的火焰，燃烧起来久久不能平息。在过去那个授受不亲的年代，有多少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但是每一个识文断字的儒生，遇到这样的情况，一定不会无动于衷，容貌较好且重情义的男女，则发生了风流韵事。所以每年写字的高雅之中，也就是风流辈出之时。村里的男人与女人不常在一起，只有写字的时借口聚在一起，因此挑逗与眉来眼去格外频繁，他们在开心的腊月时光中开始购置年货。胖娃娃年画是每一户人家喜欢钟爱的，然后再买一些小孩一年盼望吃的几块麻糖，大人们买一张黄纸印刷的灶神爷，割上三五斤猪肉，几家人合伙做一锅豆腐，压上些粉条，过年就安顿好了，只等着年三十晚上噼噼啪啪鞭炮一响，家家喜气洋洋过大年了。
这就是村庄，这就是村庄里的事。一个村庄随水赋形，因山造势，汇集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发生过各种琐碎俗事，村子里的人走过了六七十年代，缓缓地进入了中国的八十年代……
文字编辑：马逢青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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