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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火(二)



欲火(二)

程守业

厂区中央大道两边柳丝依依,一朵朵蝴蝶梅在风中向人们摆动。“白姐,那株柳树不是咱俩那年栽的么,你看,都碗口粗了。”

“是啊,我那时从车上一下就抱下十来株呢,真想不到呀……”

厂长在找人:“程丽丽在不在?”

“在!”一个梳着吊辫儿的姑娘跑过来。

“你到播音室把刘欢那首歌放一下,送送师傅们。”路灯杆上的喇叭“嘶拉”了几声后,悲壮苍凉的旋律在厂区回荡着: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记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又重新走进风雨

歌声中,纪师傅和青小在往四轮车上装熔化炉和鼓风机,厂长往平车上搬铁锅台。

我不能随波浮沉,

为了我致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

只为那些期待的眼神。

歌声中,工人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着自行车,告别了心爱的工厂,自行车后面的衣架上,带着他们的工作衣和饭盒,白姐在“爱厂如家”的大牌下等着铣工冯丽赶上来。

心若在,梦犹在。

天地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

只不过从头再来。

歌声中,白姐和冯丽边走边商讨今后的谋生办法:“小冯,你不是礼拜天卖过炒麻籽儿么,行不行?”

“白姐,难啊,我端着个小盆盆儿,在转角儿那片儿:'麻籽儿,麻籽儿’的喊上半天赚下的钱,只能买二斤白面,一捆菠菜。”

“没到机关去试一试?”

“试过,人家打麻将,我端着盆儿在身后陪着,要一块,就给你五毛,还自己下手,圪旋来圪旋去,把大的旋走了,剩下小的不要了。”

白姐的泪又涌了出来:“我该怎么办呢,连个冰棍儿钱也挣不回来了……”

她在厂里是个开任务单的,除了填写表格,什么技术也没学会。而纪师傅,一身好本事,炉前,造型,木模没一件他不会。就是不开铸造厂,他还会电焊、氧焊、钣金、做一付铁大门,敲打出几节烟筒,拐角……更不在话下。所以,离开厂的不适很快就消失了,他如鱼得水似地张罗起一个小铸造厂。

铸造这行,筛砂、造型、开炉、清砂没一件轻松的。因为这个小厂是他办的,所以又得当炉前工,又得帮着浇铸,又得跑外,他确实累了,上午跑到芦家坊买回了炭,下午修炉衬,搪铁水包,装料……都不是轻松活儿,不过,最让他疲劳的,还是买炭。

芦家坊没有焦化厂,也没有煤站,焦化厂在轩岗,早先,他用的焦炭是从轩岗买的。不过,那是土焦,熔不出好铁水。它含硫量大,会阻止铁里的石墨化形成;质地疏松,支撑不住下落的炉料……,往下就不说了,再说下去,会涉及碳、硅、锰、磷、硫、奥氏体、珠光体什么的……,全是工业词儿了,不如绿水青山小村庄那么好懂。

但土焦厂还得说说:

那年代,轩岗山坡上,到处都有烧土焦的。那种烧焦法,极简陋,——挖一个半人深,炕大的一个坑,下面用石板盘成炕洞,板上堆上煤面,初燃着,浓烟滚滚,到了后来,大烟过去,煤面已烧结成块,从裂开的缝隙往下看,里面通红,小股青熖在嗖嗖地往上冒,此时,以水浇灭,就是土焦了。那时的轩岗山坡上,真像鏖战中的上甘岭,——焦坑满山,风烟滚滚,云暗天低。每天都有装窑的,每天都有拉炭的,敢抱起来装车的,是两手套着胶皮的装卸工,稍有残火的炭,遇风复燃,烧焦马槽,烧断绳索的事不稀罕。最是数九天,马车清晨就动开了,车倌把头缩在老羊皮袄里,抱着鞭子,车上生着小火炉,不见首尾的车阵,碾着霜雪,顶着晨星,辚辚萧萧、迤迤逦逦的阵式,真让人叹为观止。牲灵口鼻喷出的热气,在嘴唇前结成了冰胡子,如缕如丝地装扮着那些下死力气爬坡的骡马,那些车啊、牲口啊、赶车的人啊,全是黑的,只有在一场瓢泼大雨之后,才能根据脊背,判出那匹是白马,那匹是黄骡子来……。

然而,自从纪师傅从芦家坊找到更好的焦炭后,就再没去过轩岗。

那种焦炭叫机焦,快儿不大,瓷实,是专供大钢厂用的,用它来化铁,当然好了,价钱又不贵,都在村民家中。

他曾问过:“这种炭是从哪来的?”

“贩来的。”

芦家坊村边不是有条铁路么,不是有个只停三分钟的小站么,那天,他去的不是轩岗,而是芦家坊。(轩岗的土焦坑取缔了,芦家坊的人找过他。)走到芦家坊村前,见路基下有好多人朝西在瞭。“呜——”是火车在鸣笛,——上行车,太原到北京的,每天中午十点跟前有一趟。内燃机车,绿车头,拖着一眼望不到尾的黑车皮,就像一堵安着轱辘子的城墙,亮着灯,鸣着笛,向这边隆隆而来。汽笛吼声里,铁轨抖,蚂蚱往开了乱蹦,隆隆之声越来越响。到了跟前,成了“哐、哐……”的叩轨声,每“哐”一声,便是轮子碾了一下轨的接缝。一列满载着机焦的钢铁巨龙,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地而来。车头一开进站台栅栏,急速的叩轨声慢了下来, “呜——”又一声长鸣之后,“咔噔”一声,停住了。

路基下的村民,刚停稳,就一齐往车上爬。上去之后,拿袋子的装,没拿的,撅起屁股往下刨。片刻之后,“呜——”火车给他们打招呼,众人一听就赶紧下,脚刚落地,“咔、咔、咔、咔……”一阵碰钩声由前向后传去,之后,车轮动了。越来越快,这边的人休想听清那边在说什么,“隆、隆、隆……”这边看那边,或那边看这边,一张张脸在车轮滚动中,忽忽闪闪辨不清眉眼。火车一过去,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村里的卖豆腐声还是那么悠扬,谁家的鸡啼也隐约可闻。

他看得心惊肉跳:“就这么贩的?”不敢买了。村民说,偷火车不算偷,我们和站上的人惯了,年年杏儿下来送杏儿,桃儿下来送桃儿。再说,一列车能拉千万吨,咱们小老百姓,一共才三分钟,上下车用去二分,剩一分钟能往下刨多少。他听了,觉得好像也没什么。

机焦有了,铁也有了,而且,那铁也同样又好又便宜。不过,这阵儿,我顾不上说铁,先说一下当年纪师傅的兴盛日子吧。

那几年,不是突然兴起过一阵淘金热么,好像哪条沟里也有了金矿。有矿就得有砸金碾,要碾子,就得去找铸造厂。于是,纪师傅的生意火了,要碾轱辘的,要碾槽的,要狗头轮的(伞齿轮)……,真可谓财源滚滚。

有了钱,先盖房,五间大瓦房,拔地而起。四根柁,——都是四十二公分的。椽,——十二公分。盖檩,——三十公分。柱口离地丈二,一堑的清水砖墙,大玻璃窗。屋顶上是筒瓦板瓦、猫头滴水、五脊六兽。五间房,三个门,中间的双扇门外面还配着帘架。谁一进院,都得叫好。怎地?你看那帘架上方,雕的是孔雀牡丹,架顶上,昂首东西的两条蟠龙,怒目圆睁,嘴里各含木珠一颗。两边的木框上,也没闲着,左——琴棋书画,右——菊竹梅兰。从屋檐到门槛,彩绘得金碧相射,锦绣交辉。阶前大盆万年青,屋里小盆君子兰。只恨仅有四分大一个院,若有个三亩五亩,还想盖成个当年的大宅门哩。

住新房那天,他在院里想过:“我为什么要盖这么好的房呢?”此念一起,又想到,马克思好像说过:“都是小平房时,你的房能满足你的一切要求,当周围都成了高大的宫殿了。你的房就成了可怜的小茅屋了”——真理,不盖是不行了,邻居们盖的一家要比一家好呢。

不盖房,招不来儿媳妇。不盖房,就是腰缠万贯,外人也说你是个穷光蛋。有了新房,走在街上,也觉得高人一截了。

在那段日子里,他的新房、小工厂,让村里人羡慕不已。谁见过这佛殿一样的房子,谁见过像正月十五大旺火一样的熔化炉,谁听过像十八条牛一齐吼的鼓风机,原先叫他小名'二小’的,不约而同地全改了口:“纪老板,呵呵……你是咱村的大能人,呵呵……”这些笑脸和称赞,如同人间四月天的花信风,熏陶得他有点脚后跟离了地,飘飘然了。

他慢慢觉得,大能人应当有个大能人的作派了,那种红盆瓦罐,咸菜窝头的生活方式该抛弃了。于是,旧家具,该打的打,该扔的扔,——坐了几辈子的乌黑发亮的小板凳,——谁要谁拿去。八斗大瓮,连里头的腌萝卜——谁要?洋柜里的旧衣服,——统统给人。没人要就扔到村外去。

发了,发了,纪师傅在屋里想,房盖好了,只摆上两盆君子兰就住吧,——岂有此理。必须买家具摆设,大床两张,一张铜管的,一张席梦思的,大立柜三个,要一个推光漆的,——往上屋摆。写字台,梳妆台,沙发……齐备,壁上必挂玻璃四条屏一付,老婆喜欢四大美女,就四大美女。若要依我,必挂画着瓶,炉,鼎,壶的不可。

有了家具,就能算配齐了?——笑话。花毯子八条,河北清河的。被子八条,真丝的。沙发垫配上,波斯绒的。彩电,二十寸,日本原装的。(那时还没海尔的)

衣柜能空着么,——哼,那象话?四季穿戴齐备。具体怎买,让老婆看的办吧,莫忘了给我买一顶水獭帽子就行了。一立了冬,我就要戴上它。——要三块瓦的,前面那一块不能低了四寸,出来进去,才有威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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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马逢青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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