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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的路

返乡的路

曹桂佛

蓝天上飘过像棉絮一样的白云,轻风在耳畔吹拂,微黄的青纱帐掩饰不住幽深的绿,即将熟透的庄稼散发出诱人的希望……蓝天、白云、绿野、轻风,沁人心脾

呆坐在田塄边的王佳文无视这迷人的美景,他的心被淡淡的惆怅包裹着。

佳文刚才和老婆小雨吵架了,盛怒之下,他“啪”地一摔门,跑下楼来。恍惚间,竟然走了五六里的路,从城里走回到了老家的村边。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了村口的田塄上,远远望着自己家的那几孔窑洞。他知道,窑洞里有他的老父老母。下意识里,一有个烦心事他还是想回来找爹娘絮叨一番的,像年轻时那样,在爹和娘温言细语的安抚下,佳文总能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现在,不能了!”他暗自思忖,“爹娘都是年近八十岁的人了,我还能总让他们操心么?唉——”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苦笑一声,慢慢向村外走去。

 

佳文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会和妻子小雨为钱的事而争吵。

今早上吃饭时,小雨兴冲冲地对他说:“我在兴盛商场看上了一件短款红外套,穿上特别显年轻,现在商场做活动打折了,原价要六百多,现价才三百九十九,你说我买不买?”然后,满怀期待地等他回应。

他低着头只顾扒拉碗里的饭,装了个没听见,不吭声。

“我问你话了?你听见了吗?”小雨放下筷子,走到他跟前,推搡着他。

“咋了么?”佳文不由得一股无名火起,“推我干啥,咋了么?”

小雨没顾及他的脸色,不管不顾地,又重复了一遍看上红衣服的话。

“老也老啦,一天到晚的买什么买?”佳文眉头紧锁着,“儿子每年上学要花好几万,你又不是不知道,过光景就不能节约一点?这个月我爹娘的养老钱咱还没给了!”

“一天就知道念叨你爹娘的这个养老钱,”小雨也按捺不住地起了高腔,“不消说我还做营生挣着钱了,就是不做营生在家闲坐、打麻将的女人们哇还不穿不戴了?”

“买哇买哇!”佳文像吃了枪药地对她嚷嚷道,“吃饭穿衣论家当了!咱儿子都上大学了,正是费钱的时候。你四十好几的中老年妇女了,瞎抖达个什么?抖翎了还是抖毛了!”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穿你啦?吃你啦?自己吃饭自己挣,自己的穿戴自己买,问你是尊重你,还受你个管束?

“哦,嫌我这个汉子没本事了哇?!进了几年城,看不上我了,嫌嫁给我不称心不如意了,你说说你想咋了哇?你想咋就咋,由着你的'马’跑……”

小雨被他呛呛得说不出话来,饭是吃不下去了,一扭身,跑进卧室,嘤嘤地哭起来……佳文也没心情管她,站起身,拎上外套,拉开门,“啪”一声狠狠把门关上,走了出来。

在村边绕了一圈,佳文看着将要成熟的庄稼,内心五味杂陈。

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手捉着犁把,一手扬着鞭子,赶着还是十年前养的那匹骡子,慢悠悠地耕翻着离村不远的那块玉茭地,黄褐色的泥土在犁铧上翻滚着,他踩踏着新鲜的泥土,闻着泥土的清香味,放开喉咙吆喝着牲畜,那骡子打着响鼻,精神抖擞。佳文被头顶上的阳婆婆晒得暖暖的,心里愉快的很,好像都哼起小曲来了。可如今呢,说他是农民哇,眼前的庄稼地,没有一块是他耕种下的;说他是选厂工人,厂里改革裁员,第一个就是要裁掉像他这样没技能的农民工。

他失业了,心里烦啊!

佳文本是村里的种田好手,四年前为陪儿子读高中,举家从村里搬迁到镇上,靠着多年来辛苦积攒下的二十多万钱在镇上买下一套九十平米的单元楼,成了住在城里的村里人。

把家安在那里,也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事事都靠钱解决。幸好有小雨家的好亲戚给佳文在西城边的选矿厂谋得一份看球磨机的差事,每月能有个三千多的收入,妻子也在镇上的一家服装厂做工,每月也能收入两千多元。

去年,他们的儿子考上了省城一所本科大学,学费比上高中时翻了好几倍,夫妻俩省吃俭用,一心一意供儿子念书。凭良心说小雨是他的贤内助,今年也没买过几件衣服,而且以往只要妻子想要买个啥,他是从无二话,今天这是怎么了?

失业了,他心里慌乱!失业的事,佳文还没有告诉小雨,这不是什么好事,他想一个人先扛着。这些天,他还是掐着以前上班的时间点——出去回来,瞒着小雨,想寻个营生先做上了再告诉她。

可城里的营生不好寻呀!当装卸工,人家嫌他老了;做技术活,他没特长;看厂、扫大街,他又有点年轻,拉不下那张“嫩”脸。种了半辈子的地,到知天命年龄的他,惆怅的晚上连觉也睡不着了。

路过一块黍子地,佳文停下了脚步,顺手托起一株沉甸甸的黍穗,望着满眼金灿灿的黍田,不由得想起几年前,每到秋季,他都一遍又一遍地去田里看庄稼的成熟度、饱满度,摸摸玉茭棒,看看豆荚荚,眊眊葵花地……享受着那种发自内心的丰收在望的喜悦感,这片土地,承载着他每一年的寄托和梦想。可现在,秋风依旧吹,秋阳依旧照,他的田地呢?

能浇上水的好地已租给别人养种上了,上不了水的坡耕地除了少部分退耕还林外,其余的他也撂荒啦!他进了城,却依然魂牵梦绕着他的乡村,他的爹娘,他的田地,他真想返回来。

唉!返回来,太难了。他长叹一声,妻子和儿子看样子已习惯在城里的生活,他返回村来,留下她们娘俩住城里,算个什么事了。

随着“啪”的摔门声,小雨愣了一下,佳文出个啦?

她顾不上自个委屈了,赶紧站起身,餐桌前瞧瞧,两个人的碗筷还摆着,人不在了。看看表,九点十五,嗯,准是上班去了。小雨也忙忙地把碗里的冷稀粥喝了几口,用凉水敷了敷眼睛,捯饬捯饬头发,抓起小皮包,把手机钥匙放进去,穿上外套,匆匆带上门,“蹬蹬蹬”紧走几步,服装厂上班去啦!

服装厂子是县扶贫办的产业项目,厂子里定的扶贫政策特别好,对上岗女工,不仅包教包会,还给三个月的保底工资一千五百元,一向闲不住的小雨爱见做这个营生。

小雨有专业的缝纫基础,从小干活踏实细心,初中毕业后专程赴河西市服装裁剪学校进行了培训学习,所以上岗不到十天时间就被工厂领导提拔当了小组长。当了小组长的她没有骄傲,做营生秉承的是“将心比心”的道理,她尽心尽力地完成领导交代的工作任务。

去年秋天,她组里有位女工反映说:一名刘姓的女性工友因家庭感情纠纷,其男友身藏短刀在工厂附近徘徊好几天了。她得知这个情况后,果断地向领导汇报并拨打110,及时化解了危机。在工作中遇到一些其它的问题,比如有个别不自觉的工人会把厂里的东西带回自己家里,碰到这种事,她总是私底下从侧面委婉地和工友去讲,从不张扬,既保全了她们的颜面,也为公司及时挽回了损失,一同干活的女工都从心里宾服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有小雨姐领着干,我们觉得有劲头。”前不久,经厂领导研究又将她提拔成了车间主任。

不管在外面任啥职,在家里小雨仍是个小女人,她需要佳文疼、佳文宠。可今天早上他这是怎么了?以前从不这样的。

小雨边赶路边想着心事,三步并作两步迈进厂区大门,不牢防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是新到任的年轻厂长:“啊,是吴厂长,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迟到了,以后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小雨忙不迭地向厂长道歉。“你等下安顿好营生来我办公室一下!”吴厂长说。“好好,我一会去!”说着,小雨向车间跑去。

小雨这个主任当得是名副其实,不一会,就把今天要做的衣服都下了料,裁剪的、缝纫的、熨烫的人员一一安排妥当,便径直走进吴厂长办公室。

从吴厂长办公室出来,小雨满腹心事地回到她的工作间,倒了一杯水两手捧着,把干涩的双眼凑到杯子上面,闭上,享受氤氲上升的水气带来的眼部舒适感。她的眼睛怕见风、怕流泪,一流泪就涩疼难受。早上丈夫的话语刺伤了她的心,要不像她这个年纪,遇事是很少流泪的。生活中再多不如意都视作平常,即便有泪也让它流进心里了。

她闭着眼,耳畔回响着吴厂长刚才的话:“小雨姐,接县扶贫办的通知,让咱厂把扶贫项目送到老百姓的家门口。也就是说,让贫困户不出门,就可以在家门口就业,达到种地、做工、照顾家三不误的目标。前提条件是,需是一千五百人以上的行政村,愿务工者十人以上的,可以把咱们的车间放在乡村。我已经答应下领导了,思前想后,观察了你的工作效率和工作能力,也查看了你的个人简介,认为你做这个事比较合适。你看,你们双井蒲村也是个大村,你回到村里在大喇叭上吆喝吆喝先招招工,只要有十个以上具备缝纫基础的人报名,就在你们村安排个试点车间。当然啦,你的工资除厂里开得原工资外,再加三百元的外出补助,你看怎么样?”

小雨当时有点发蒙,愣怔着没接话。直到吴厂长又问:“小雨姐,你在听我说话吗?”她才答了一句:“我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明天给厂长答复。”说罢就出来了。现在她静下心细思忖,觉得回村办缝纫车间有挺大的难度:佳文在选厂上班,她返回村办缝纫车间了,他下班回家了冷锅冷灶的没口热饭吃可怎么行?虽说早上才拌了嘴、吵了架,可在小雨心中,佳文她是怨着他,也念着他,更不想离开他。老话怎么说来着,“盆和碗搁在一块还没个磕磕碰碰的?”更何况,她和佳文还是自由恋爱找下的。

想起搞对象谈恋爱那会,小雨就不由得抿着嘴笑了。

二十年前,她和佳文是初中校友,都是文学爱好者。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春游中认识,有了好感,慢慢地一步步走近,经过几年相处,然后征得双方家长的同意最终结为夫妻。在成婚后的第三天,他挽着她,她依着他,专程乘车去五台山旅游,在佛前许下大愿:不仅今生为夫妻,下辈子还要再相遇。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俩不约而同地念起当时很流行的诗,《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

念着念着,两人眼里都涌出了幸福的泪花。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佳文逐渐被生活所累,不多读书了,而小雨却坚持着每晚睡前阅读,两人的日子虽然是磕绊不断,但他们俩还是坚守在一起,经受了生活的种种考验,在婚姻的围城里携手同行。

“小雨姐,你怎么还不下班?不回家做饭了。”车间里的倩倩姑娘的一声吆喝,把她从甜蜜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生活里。看一眼表,可不是么,都十二点十分了。“哦,做了做了,马上就走。”小雨冲着倩倩的背影答道。

一路小跑回家。“吧嗒……”开了门,她先探长脖子朝饭厅桌上看。桌子上,碗筷依然原样摆放着。“哦,他一定是还没下班了吧!”小雨脱下外衣,腰间扎上围巾开始做饭。大米焖上,土豆削皮、切丝、炒好用大碗盖住,又将三颗鸡蛋打散在小盆子里,等佳文回来一炒就能开饭。

她心里依然很不快,但生活总得继续过下去,要过下去就得管理好自己的情绪,不就是一件红衣服嘛,他不想让买,不买就算了,这算个啥事呢!边自我安慰着,边拿起手机看了下表,哎哟,都一点多了,应该下班了呀。

嘀咕着,拨通了佳文的电话。

“找点时间,找点空闲,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佳文的手机铃声从卧室传来。走进卧室,果然,手机还在床头充着电了。

小雨坐不住了。她飞速地关了厨房的电源,锁好楼门,从楼下的小房里推出电动车,电门一拧,向佳文上班的选矿厂奔去。

“哎哎——你站住,干什么的?”

小雨刚要骑车往里走,门房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喊她。

“哦,大爷,我找个人,王佳文。”

“佳文不在厂里了,你走吧,走吧!”

“不在厂里了?什么时候不在的?”

“厂里裁员那几天就不在了,够半月了吧!”

小雨心里一沉,调转车头,向村里的方向骑去。

公公婆婆正在吃午饭。小雨看着两个老人清汤挂面就着咸菜吃,心里很不是滋味,转身到村里的小门市称了一斤多熟头肉。老人见她回来挺意外,招呼她上炕一块吃。小雨连忙说她在家吃过了,回村有点事顺路进来看看,两个老人家耳朵聋反应也迟钝,便没再问下去。小雨又回到自己的院前看看,大门锁得好好的,掏出钥匙开了门,只见院子里蒿草长得老高,荒芜的院落打消了她进家门的想法。

她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佳文,你去哪里了?”小雨觉得鼻腔里酸酸的,“我知道你早上为什么火气那么大了,你没有了营生,咋也不跟我说一声?”

佳文正在田间瞅端即将成熟的庄稼,心中感慨万千。一声长长的牛叫声“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哦,是德旺叔在不远处的河滩湿地放牛了。

他走过去,问:“德旺叔,养上牛了?”“养上了,我的牛还是扶贫牛哩,在保险公司还入着保险了。”老人喜滋滋地答道,“现在啊,村里的扶贫政策就是好,我养的这叫什么纯种的'安格斯肉牛’,打防疫针都不用花钱、每养一头母牛县里还给补贴五百元钱了。”看了看佳文,又问:“你咋回来了?看你爹娘了。唉,人一老了,身边就需要有人照顾了,你们又不常在,老两口吃喝上受制呀!”佳文打着呵呵,问道:“德旺叔,你养了一头牛?”“现在变成两头了,这是母牛,我牵出来溜溜。前天刚下了个小牛犊子,可壮实了,你看看这牛肚子,吃的鼓鼓的,像不像个钱罐子呀?!哈哈哈……”老人爽朗地笑起来。“我跟你看看小牛犊去,德旺叔。”“看哇,看哇,我正也要回了,相跟上。”

在德旺叔家里看着牛犊,聊着家常,没提防德旺婶吆喝说:“文文,就在家吃午饭哇!”

啊,几点了?一看德旺叔家中的表,都快下午两点了。“不了,不了,我得赶快回去了!”跨出德旺叔家的门,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想给小雨打个电话。一摸,口袋是空的,“手机、钥匙都忘带了。”他自言自语道,“瞧这记性,赖成啥了。”

出了村口,佳文赶紧打个车向城里他居住的小区驶去。

到小区门口下了车,小跑着上了楼,抬手敲门。小雨两眼红红地开了门,一把拉他进去,关上门,扑到他怀里就哭起来。“还在生气呢?都怪我不好,给你钱,待会就把那件红衣服买回来。”佳文双臂揽住她,轻抚她的后背,低声下气地说。

“你去哪里了?把我担心死了。没营生了也不和我说一声,这半个多月天天不在家,你是去哪了?

“我能去那,出去寻营生了哇。”佳文一看小雨知道他的事了,心里反倒轻松了很多,“前几天不知道咋和你说,其实也没啥,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怕你跟着瞎操心。不过,今天我是回了趟村。”

“你回村来?我也回村找过你,不在呀!”

“我去地里看庄稼了,碰见德旺叔,他养上肉牛了。”停了下,又说:“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也是,有事要跟你商量。”

说着,两人对视一笑。随后,把要商量的事情说了出来,两口子禁不住地又“嗨嗨”地笑了起来,原来都是返乡回村的这码子事。一个是要在村里开缝纫车间,一个是要回村继续种地+养“安格斯肉牛”,“哈哈哈……”小雨把鸡蛋炒好端上了桌,说,“这下可好了,咱俩回了村既挣了钱也照顾了俩老人,冬天得闲了也可以来城里住住暖气家,想想就挺美,你说是不是,啊?”

“啊呀,你怎么没去上班?迟到了,迟到了……”佳文猛地站起来。

“下午我请假了。找不见你,活的心思都快没了,还上什么班呀?”“哦,请假了。那咱一会就回村哇,把咱家那院子先清理清理。你知道不,自从住进城里来,我心里是一天也没舒坦过。这半辈子,我不怕吃苦也不怕受累,最怕的是离开土地,离开了土地,我心里空落落的难受……”说着,佳文两行珠泪竟然滚滚而下。

小雨用慈爱的眼光看着她的丈夫,说:“看你,像个孩子似的。来,你额前的白头发又多了几根,我给你拔拔显眼的这两根。”说着,起身走到他的身边。

佳文把头靠在妻子温热的胸脯上,非常温顺地听任她的手指翻转他的脑袋,拨弄他的发根。午饭后的阳光明亮柔和,秋风清爽地从绿色的纱窗吹进屋内,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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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王志秀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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