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萌去老李葬礼的时候，葬礼上正吵得凶。
老李原先算是个成功的生意人，但后来破产了，一个大权在握惯了的人，怎么也降不下身段去打工，于是一门心思想着要东山再起。
再起要钱啊，他就找那些朋友合作伙伴啥的借，还借得不少。
但生意这事儿，做好了一回不代表能做好第二回，老李又栽了。他把借来的钱赔得精光之后，在街上喝得大醉，被一辆不长眼的车冲上人行道给撞了，一句遗言都没留下就这么走了。
他人虽然死了，可欠的债还在，于是前半场葬礼，后半场就是要债。
老李他妈还没死，拍着大腿嚎着老李尸骨未寒大家伙就欺负他们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其他人也有面露不忍的，可没谁站出来说一句，算了吧。
他家是惨，可别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张萌悄悄地绕到灵堂前，老李的老婆周玉萍愣愣地抱着两孩子在一旁，她原本有些胖，这会像迅速失水一样干瘪，两个眼袋都要垂到下巴了。
张萌收回视线，给老李上了三柱香，她呆呆地看了一会遗相，安静地鞠了三躬。
那边老李妈声嘶力竭地吼，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哭完就要往一边的柱子上撞，大家伙又急急慌慌地去拦她，现场一片混乱。
有债主也跟着哭起来，那是以前跟着老李干的一个员工。因为信任老李，他把自己买婚房的钱也借了出去。
本想老李成了他能拿点股份，可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房子没了，未婚妻也跑了，他也三十了，拼了小半生，啥也没了。
2
现场大混乱，就有人把周玉萍和两孩子都拉扯上了，有一个人直接扒老李大儿子手腕上的一块表，那是他十岁生日时老李送的，好几千块呢。
周玉萍就去抢，几个人推搡在一块，不知道是谁的指甲把大儿子脸给划伤了，滋拉出一道血痕。她顿时就激动了，抱着儿子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我还，我还，你们别伤害我儿子！
你拿啥还？肇事车主那边能赔点钱，但远远不够。
她吸了吸鼻子说，这房子还值点钱，我卖了它还。
老李妈立刻吡牙咧嘴地尖叫起来，冲过去大喊，你跟我儿子都离婚了，你凭啥替他还？你就是个外人！外人少管我们家的事儿！
大家也都咂过味来了，没想到老李竟然跟周玉萍离了！什么时候离的？谁也不知道。
估计早就想着把她摘出去，省得债务影响了他俩孩子。老太太正好借着人死如灯灭，把账赖掉呢。
老李妈甚至骂骂咧咧想把周玉萍推出去，她歪了一下身体，搂紧了儿子，擦了下眼睛哑着声音说，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老李妈抖着嘴骂，你能耐，你让我大孙子睡马路去？你……
骂完后，她狠狠打了周玉萍一巴掌，然后晕了。
现场又是一场混乱，张萌回头看了一眼老李的遗相，微微叹了一口气，走了。
过了几天，张萌听说周玉萍放话说，老李欠的那些钱她会还，让债们主拿着欠条去她那登个记，有了钱她马上就还。
张萌一开始以为真是她把房子卖了还债，还曾暗自想过，李家可又要大闹一翻了，老李妈一看就不是想认账的人，她要是撒泼不让周玉萍卖房子，谁也奈何不了她。
毕竟，欠债的老李都化成灰了，他名下的财产估计也早就分给周玉萍，真告起来，八成也是没辙的。
至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道德这玩意儿首先得人在意了才管用，不然真以为唾沫星子能淹死人？逗呢，不过是给ta洗了个臭口水澡罢了，自来水一冲，又是一条好汉。
但事情的真相出乎所有人意料：周玉萍还债的钱，不是卖房子得的，而是来自老李生前买过一个保险，保额还蛮大的，受益人正是周玉萍。
得知消息的张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3
那会老李的生意还好着。有天突然给她打电话，说自己要续交保险费，帐户上的钱不够，让她帮忙先垫一下。、
金额不算小，十万。但她很痛快地就转了。
老李那些年对她不薄，不说别的，光给她买包花的，也不止这个数了。
对，她和老李有一腿。最初他招惹自己的时候，说已经离婚了，她蠢，信了。后来知道真相，想分，却又舍不得。加上老李也一直承诺，会尽快和周玉萍离婚，于是她就那个从被小三变成了真小三。
那次转帐时，她还开玩笑说了一句，受益人写上我啊，到时候钱就都是我的了。老李在电话那头笑着说，行啊。
后来有一次，两人为老李迟迟离不了的事儿吵架，她气咻咻地说，还钱，咱们两清，老死不相往来！
老李不肯，还了两人就扯清了，也生分了。为了哄她，他死皮赖脸地说没钱，我打个欠条吧。
于是就翻了张纸写了个十万块的欠条，还说我愿意一辈子都欠着你。
再后来，老李破产，张萌原以为，这下他能离婚了吧？
共富贵的时候，你老李不忍心亏了周玉萍，她也舍不得享受，那现在落魄了，总可以了吧，世上本来就没多少夫妻可以同患难。
可还是没离。
张萌绝望了，说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当小三，我还要脸呢！
无论老李怎么求她都没再开门。
尽管老李反复说，他跟周玉萍的感情不好，第二个孩子还是趁他酒醉时有的。可不管他怎么提离婚，周玉萍都不肯，一哭二闹三上吊，离婚协议都不知道写了多少，次次都被她岔过去了。
但，夫妻感情好不好是一回事，离没离又是另一回事儿，多少夫妻吵闹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埋在一个坑里。
至于外头那个跟他有真感情的，算个屁啊！
张萌就那样跟老李断了情人关系，至于那张欠条扔到哪个角落，她也没去管了。可能夹在某本书里，也可能在衣柜或书桌抽屉的底层。
可现在，周玉萍还债的钱就出自那张保单。而买那保单的钱，有一部分来源于她。
这么一想，张萌有些不淡定了。
她翻箱倒柜一顿找，把那个欠条翻了出来。其实后来她买房的时候缺个十五万的样子，老李给补上了。从这个角度看，老李算是还了钱的。不过他压根没提拿回欠条的事儿。而且，他当时是提的现金去的售楼部，除了她，也没人知道他给了她这笔钱。
张萌仔细地把它铺平，上面签着老李的名字，还摁着他的手印，有些褪色了。
4
张萌翻了个身，把欠条高高地举起来，想着那天老李写这些字时候的样子，她很生气，沙发凳子都不准他坐，他就那么撅着屁股一笔一划地写欠条。边写还边哄她，萌萌啊，我真的愿意把一辈子都给你。
张萌心里又气，却又忍不住发软，于是伸腿踹他的屁股，让他有个字写歪了。
他回过头温和地说，别闹。
那个时候她就想，为啥他不离婚呢？离了婚她就不用这么纠结了，时刻觉得自己跟个婊子似的抢人男人，她自己都想煽自己两耳光。
老李就苦笑着说，我说不通她……
所以张萌对周玉萍的印象算不上好，只不过她没有立场去说她啥，她自己干的事儿更无耻。
张萌坐起来抓着头发，她有些烦躁。虽然当初她没想过老李在保单的受益人上写自己的名字，毕竟他俩啥关系也没有。但他写的居然不是两个孩子，而直接就是周玉萍一个人。
他对周玉萍没有半点提防，而是绝对信任。这让她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也许他从头到尾都在撒谎，压根就没给周玉萍提过离婚的事；也许他对她只不是过玩玩，和周玉萍才是真感情……是的，他就是个该死的骗子！
张萌深吸一口气，盯着欠条好半天，决定去老李家。
是，她想去讨债，老李欠的感情债。他死了，那就让活人来还吧。
再说，买保险的钱还有一部分是她出的呢，欠条和转账的银行流水她都有，凭啥她不是债主？
去的时候，屋里很多人，周玉萍挂着两黑眼圈说，不急不急，等我理清楚。
张萌看出来了，周玉萍豪言放得爽，其实帐都理不清楚。也是，老李翅膀下养废了的女人，恐怕哪些是老李的生意伙伴她都不知道。
有一个人拿着半拉纸，上面写欠的是三十万，签着老李的名字。
周玉萍马上就要记下，张萌忍不住制止了她，没好气地说，你咋回事？你男人的字你都认不出来？
周玉萍有些慌张，扒拉着那张欠条检查。张萌翻了个白眼，走过去说，老李写这个字喜欢把这一横这样写，最后一笔会这样勾上去，你看这上面明显就是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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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不肯放弃，坚持欠条是真的，骂张萌血口喷人。张萌挺起脸膛回怼他，好啊，那你说说，老李是怎么跟你借的钱？你俩是啥关系，你会借这么多给他？你用哪家银行转帐给他的？他跟你说这钱打算怎么投出去？在哪写的欠条，用的啥笔，他请你吃饭了没有，当天喝的啥酒？！
那人被张萌轰炸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气极败坏地要想打人，张萌瞪着眼珠子说，你这样做等于敲诈，报警一抓一个准！
那人才灰溜溜地跑了。
周玉萍一脸后怕，那样子蠢得张萌忍不住骂，是不是只要来人人拿着欠条你就给啊？不要看看转帐单吗？你猪啊，几十万呢，你打算都认？再说了，那么多钱怎么可能不按手印？老李的命可卖不起这么多钱！
周玉萍讪讪地，说我看那签名挺像老李签的，就……就没想多。
张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签名的确是老李的，可借条内容的字不是的，看样子是从哪个合同或者啥的上面把签名模仿下来，再添上欠条内容，所以才会纸张怪怪的。
周玉萍小声说，那个，我看你对我们家老李挺熟的，要不，要不……
张萌听到“我们家老李”，心里重重地顿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她知道，周玉萍是想让她帮忙把把关。
老实说，老李走得这么突然，周玉萍又放话出去她会还债，偏偏她对老李的生意一无所知，所以想钻空子的人的确很多。就像刚被她赶走的那人，脸熟，确实是老李的朋友，可他死后转脸就可以拿他签过的字来讹钱，一点情份也不顾。
永远不要小看人性的丑陋。
张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解释说以前在老李手下干过，所以很熟，她愿意帮忙清点老李的债务。
周玉萍脸颊上的两坨肉耸了起来，高兴地说，那就麻烦你了。
张萌零零总总搞了好几个小时，总算把帐算清楚了。周玉萍喊她儿子给张萌端水，说辛苦你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想起来，哎呀，是不是老李也找你借过钱？他借了你多少？
张萌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张欠条，因为挨着身体，纸片有了温度，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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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一会，张萌问周玉萍，你都跟老李离婚了，为啥还要担他的债？统统不认就好了，有那些钱，你们娘几个能过得很好。
周玉萍笑了一下，样子有点憨，她说这钱是老李的命换来的，又不是我挣来的。他既然欠了别人的，就让他清清爽爽地走。再说，我也不想让人戳着我儿子的脊梁骨骂他们的老子是个老赖，他们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
张萌被震了一下，捏着杯子说，哦，为了儿子啊。
是啊，为了俩儿子。说着，周玉萍的声音就有些哽，她扭头看向老李的遗相，上面的香快烧完了，她走过去补了三根。
那你，看着跟老李的感情很好啊……张萌也不知道自己为啥会问这话，很突兀。
好在周玉萍没放在心上，反而说，没有。
她神情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老李，说我俩经常吵架，他看不上我，我也嫌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可结了婚了，哪能轻易离？
那，那后来怎么又离了？
那时候张萌真的以为老李是为了避规债务才会那么做的，但没想到，周玉萍犹豫了一下说，他求我的。
老李求她，不止语言上，还下跪了。
周玉萍被震惊了，她不怕这个男人逼她骂她吼她，可是她怕他软下身段求。
他没有说为啥一定要离，也不需要问了，他俩感情一向都不好，他一直都想离的，只是她不肯。他没破产的时候，是为了生活，破产后，是不想让人说她没钱就翻脸不认人。再说，没离，两孩子就还有爸爸妈妈，总归是一家子。
可老李那一跪却让周玉萍震惊了，这个男人是有多不愿意跟自己生活在一块啊，膝盖都舍得出去。
她就同意了。他把财产都分给自己的时候，她也没多想，反正他有能耐。可没想到，他败了，还死了。
这命啊……
张萌突然想起来，有一天她收到老李的一条信息，说一定会离婚娶她，她呸了一声，然后把他拉黑了。
她低下头，藏住了眼里湿意，他终究是守诺了一回吧，尽管，早就不重要了。于是，张萌用力摇摇头说，老李没欠我钱，都还清了。
周玉萍有些搞不清状况，但对她来说，少一个债主自然更好。
她送张萌出去，张萌认真看了她一眼，张萌曾厌恶过她对老李的死缠烂打，觉得她没骨头没志气，像个赖皮。
可这一刻，张萌觉得，也许她不是个可爱的女人，但是个可敬的女人。活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是个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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